第57章 哑鼓擂动,聋者先闻(2/2)
若是不慎将装满水的木盆摔在地上,那清脆的碎裂声和水花四溅的景象,则是最紧急的“危险”信号——飞溅的水珠在石板上炸开,如星火迸射,瞬间点亮所有潜伏者的神经。
指尖沾上的冷水,心头却燃起烈焰。
当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在家门口看似无意地转了个身,背对街道,那就是在告诉坊内所有暗桩:“集众待命,等待下一步指令。”她的身影挡住光线,门前阴影骤然加深,仿佛黑夜提前降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静默。
这些动作如此日常,如此微不足道,即便缇骑的马靴就在咫尺之外踏过,也绝不会引起丝毫怀疑。
一次,贾充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亲率一队卫队,气势汹汹地直扑老陶的酒肆。
此前两天,已有两名小贩因哼唱旧谣被捕,局势骤紧。
一名伪装成挑夫的缇骑卧底连续三日察觉酒肆地板在黄昏时微微震颤,上报后引发警觉。
就在他们拐进巷口时,巷口一户人家门前,一名正在晾晒被褥的妇人,仿佛被风迷了眼,手中的长竹竿猛然一滑,对着面前的被褥,沉重地横甩了三次。
“砰、砰、砰”,三声闷响,在嘈杂的街市中毫不起眼,竹竿撞击棉被的震动顺着地面微不可察地扩散开来。
然而,酒肆内的老陶却像是听到了惊雷。
他脸色一变,脚底传来熟悉的震频,立刻对正在密谈的几人做了个手势。
几乎在瞬间,桌上的图纸被卷起,众人掀开地板上一块伪装成普通地砖的活板,迅速没入黑暗的地窖中。
地窖入口合拢的刹那,木缝严丝合缝,连一丝尘埃都未扬起。
当地窖的入口刚刚合上,酒肆的木门便被官兵轰然撞开。
贾充带着人冲了进来,看到的却是一间空屋。
桌上还摆着几杯未喝完的残酒,杯沿留着淡淡的唇印,酒液微微晃动,余温尚存,散发出淡淡黍香。
他狐疑地四处搜查,却一无所获。
唯有穿堂而过的风,吹动着门外妇人晾晒的衣袂,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他在井边发现几根断裂的琴弦,整齐排列成一段熟悉的节拍符号——正是《风起云涌》的开头。
那节奏他曾无数次在宴席上痛斥,此刻却如幽灵重现。
指尖拂过琴弦,金属的凉意直透心底。
而在皇宫深处,曹髦设立了一间“静室”。
这间屋子位于他寝宫的偏殿,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地板由巨大的青砖铺就,墙壁内嵌着磨光的响石。
此刻他在静室踱步,脚下的节奏一如当初向首批信使示范时那般精准。
他脱下龙靴,赤足站在这片冰冷的青砖上,脚心传来石料的寒意,如同大地的脉搏缓缓渗入血脉。
一个深夜,曹髦在静室中来回踱步,他的脚步看似凌乱,却蕴含着精准的密码。
他连续踏响了七块不同的青砖,时而重如擂鼓,时而轻如点水。
一道无形的信息,穿过黑暗的土地,抵达了西苑。
瓮边的聋者感受到那熟悉的震动,立刻用早已约定好的方式,将指令传递出去。
指令只有六个字:“五月五,龙舟动。”
次日天明,曹髦一反近来的沉寂,公开宣布,为庆祝端午佳节,慰劳守城将士,他将在洛水之上,举办一场盛大的龙舟竞渡。
消息传到司马府,荀勖闻言,发出一声冷笑:“垂死挣扎,不过是想借此收买人心的小儿嬉戏罢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就在洛阳城外的秘密船坞里,所有被征调来参赛的舟船,它们的船底夹层中,都已暗藏了一个个用油脂和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水竹筒。
每只竹筒皆经七日桐油浸煮,外裹三层牛皮,再以火漆封口,可保七日不濡。
竹筒之内,装着的不是粽子和艾草,而是一幅幅精确到每一条小巷的《义仓兵力分布图》,以及一份份推演了无数遍的《突袭路线推演》。
工人用桐油反复涂抹夹层接口,指尖沾上黏腻的油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松脂味,混合着江风带来的腥咸,仿佛在为一场盛大仪式做最后的准备。
五月初四的夜晚,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荀勖刚刚准备就寝,一名心腹侍卫便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雨水顺着他的甲胄不断滴落,砸在青砖地上,溅起一朵朵泥花。
“大人,不好了!宫里传来急报,那些被我们软禁在宫中乐府的盲乐师,集体……集体失踪了!”
荀勖的心猛地一紧。
一群瞎子,能跑到哪里去?
但这诡异的失踪,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他顾不上穿戴整齐,披上一件外衣便冒雨冲上高楼,朝皇宫方向望去。
夜色如墨,雨幕如织。
远处的太极殿方向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灯火,仿佛一座沉睡的死城。
荀勖看到这景象,心中稍安,或许只是虚惊一场。
然而,就在他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一阵极细微、极古怪的感觉,从他脚下的楼板,顺着他的脊椎,直冲头顶。
那不是错觉。
他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脚底。
那震动又来了,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沉重。
咚……
咚咚……
咚咚咚……
那节奏他无比熟悉,正是那首被他严令禁绝的《风起云涌》的起始节拍!
它不是从空气中传来,而是从坚实的大地深处,从这座城市的骨骼之中,顽强地、不可阻挡地渗透出来,汇聚成一股无声的洪流。
荀勖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廊柱,寒意顺着骨缝钻进心脏。
他屏息凝神,不敢移动分毫。
咚……咚咚……咚咚咚……
那节奏再次传来,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震动,而是分明的节拍——是他曾在无数宴席上痛斥过的《风起云涌》开篇!
它不在空中,不在耳边,而在脚下,在砖石之间,在这座他曾以为已彻底驯服的帝都深处,缓缓苏醒。
“原来……他们从未开口。”荀勖嘴唇哆嗦,眼中映着远处太极殿的黑暗,“所以,我也从未真正堵住他们的嘴。”
他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滴砸在檐角,凄厉如鸦鸣。
就在这一时刻,在漆黑的洛水岸边,数十艘狭长的龙舟静静地停泊在被雨水打湿的泥滩上。
它们没有点灯,没有喧哗,船工们早已各就各位,如同一尊尊雕塑。
所有的船头,都整齐划一地朝向宫城的方向,在无边的暗夜里,像一支支沉默待发的箭镞,只等着那一声凡人听不见的号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