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验身(2/2)
“啧啧,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不要脸。”
谣言像毒藤一样,顺着弄堂的每一条缝隙蔓延。修丽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指指点点,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有次去菜市场买菜,卖菜的大妈故意把秤杆压得很低,嘴里还念叨着 “有些人啊,看着光鲜,背地里不知道干了什么勾当”。
更让她绝望的是,尹怀氏的老婆也加入了进来。那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女人,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 “证据”,每天站在弄堂口的石阶上,指桑骂槐地骂 “狐狸精”“不要脸的贱货”。
“我亲眼看见的!她大半夜还跟尹怀氏在铺子里!”
“跟好几个男人都不清不楚的,上回我看见她跟一个穿皮夹克的在马路边说话!”
这些话像石头一样砸在修丽心上。她想解释,可没人听。人们宁愿相信那些肮脏的谣言,也不愿意相信一个年轻姑娘的清白。
父母也听说了。父亲把她堵在门口,手里的旱烟袋敲得桌子 “砰砰” 响:“你给我说清楚!你跟那个尹怀氏到底怎么回事?还有那个自行车厂的小子!你要是敢做什么丢人的事,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母亲坐在一旁抹眼泪:“小丽啊,你要洁身自好啊,不然以后怎么嫁人?我们老两口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修丽张着嘴,想喊 “我没有”,可眼泪先掉了下来。她看着父母失望的眼神,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想逃,可尹怀氏像一张网,把她牢牢地困在原地。他不准她辞工,威胁说如果她敢走,就去她家里闹,去小华的厂里闹,让他们都没脸见人。
修丽觉得自己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越挣扎,陷得越深。
第一次逃跑与疯狂的念头
1990 年 12 月 18 日,是修丽的 21 岁生日。
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小华在浦东的大桥上跑,阳光很暖,风很轻,身后的弄堂和修理铺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醒来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必须走,立刻就走。
她把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 —— 总共 87 块 6 毛钱 —— 塞进贴身的口袋里,又把小华送她的那本笔记本也带上。早上她像往常一样去铺子里,帮尹怀氏扫地、整理零件,脸上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
中午,尹怀氏说要午睡,躺在铺子里的行军床上打起了呼噜。修丽的心 “怦怦” 直跳,她悄悄把铺子的钥匙放在桌上,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
手刚碰到门闩,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你要去哪儿?”
修丽吓得魂都飞了。尹怀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恶狠狠地盯着她。他几步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想跑?跟那个野男人跑?” 尹怀氏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别想离开我!”
“放开我!你这个畜生!” 修丽拼命挣扎,眼泪混合着愤怒和恐惧涌出来。
“畜生?” 尹怀氏冷笑一声,把她往铺子里拖,“今天我就让你看看,畜生是怎么做事的!” 他反手锁上门,把修丽摁在地上。
修丽的头磕在铁皮柜上,疼得眼冒金星。她看着尹怀氏那张狰狞的脸,突然觉得无比绝望。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猛地站起来,朝着墙壁撞了过去 ——
“砰” 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碎了。
尹怀氏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柔弱的姑娘会这么刚烈。修丽慢慢滑坐在地上,额头上迅速鼓起一个紫红色的大包,血顺着鬓角流下来。
“你…… 你这是干什么?” 尹怀氏的声音有些发颤。
修丽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她看着尹怀氏,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不是想毁了我吗?我死给你看!我死了,看你怎么向我爸妈交代!怎么向街坊邻居交代!”
尹怀氏被她的样子吓住了。他看着地上的血迹,突然觉得一阵心慌。他骂了句 “疯子”,转身打开门,摔门而去。
修丽坐在地上,看着门的方向,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摸了摸额头上的包,很疼,但心里更疼。她不想死,可活着好像更难。
那天晚上,她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尹怀氏的脸、父母的脸、街坊邻居的脸、小华的脸…… 一张张在她眼前晃过。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她的脑子。
—— 既然我活不成了,那你也别想好过。
她想起尹怀氏提到女儿小红时,眼里那种难得的温柔;想起尹怀氏的老婆抱着小红,脸上那种满足的笑容。
—— 你们不是都有软肋吗?那我就毁了它。
走向毁灭的清晨
1990 年 12 月 19 日早上 6 点,天还没亮。
修丽悄悄起床,从床底下翻出一件最旧的棉袄。她故意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又往脸上抹了一把灶台上的黑灰,对着镜子看了看 —— 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角带着黑灰,看起来像个刚从乡下逃出来的乞丐。
她从门后拿起一把铁榔头。那是她前几天特意从修理铺带回来的,说是 “家里的钉子松了,借去用用”。榔头不大,但很沉,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冰冷的铁柄硌着掌心。
她把榔头放进一个蓝布兜子里,又往兜里塞了块抹布,遮住榔头的形状。出门时,父母还在睡觉,她轻轻带上门,没发出一点声音。
冬天的清晨很冷,弄堂里结着薄冰。修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嘴里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风里。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驱使着她往前走 —— 去小红的学校。
小红在杜行村附近的一所小学上学,离修丽家有五站地。修丽走到公交站,等了十分钟,坐上了头班公交车。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早起的老人。她坐在最后一排,把蓝布兜子紧紧抱在怀里,眼睛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
8 点 50 分,她走到小学门口。校门还没开,几个学生背着书包在门口打闹。修丽拉住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同学,你认识尹小红吗?她是三年级一班的。”
小姑娘点点头:“认识啊,我去叫她。”
没过一会儿,小红跑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小棉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看见修丽时愣了一下:“修丽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修丽挤出几滴眼泪,声音带着哭腔:“小红,快跟我走!你爸爸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抢救呢!”
小红的脸一下子白了:“我爸爸…… 我爸爸怎么了?”
“来不及说了,医生说要家属去签字!” 修丽拉起小红的手就往公交站跑。小红的手很软,带着孩子气的温热。
坐上公交车,小红一直坐立不安,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姐姐,我爸爸伤得重不重?是怎么出事的?我妈妈知道吗?”
修丽低着头,看着怀里的蓝布兜子,没说话。
“姐姐,你兜里装的是什么呀?” 小红好奇地问。
修丽突然觉得烦躁,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小红一眼:“别问!”
小红被吓住了,眼圈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偷偷抹眼泪。修丽看着她瘦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心里突然有点发慌,但很快,尹怀氏狰狞的脸、街坊邻居的指指点点、父母失望的眼神…… 又在她脑子里涌了上来。
她闭上眼睛,把那些念头压下去。
公交车在杜行村站停下,修丽拉着小红下了车,往村外的机耕路走。这条路很偏,两边是光秃秃的农田,偶尔有拖拉机驶过。
“姐姐,医院不是往这边走啊。” 小红停下脚步,怯生生地说。
修丽没理她,继续拉着她往前走。
“我要回家!我要找妈妈!” 小红突然挣脱她的手,转身就往回跑。
修丽的心猛地一紧,她冲上去抓住小红的胳膊,把她往路边的草丛里拖。“你跑什么!你爸爸快死了!”
“你骗人!你根本不是带我去看爸爸!” 小红哭喊着,手脚并用地挣扎,“放开我!救命啊!”
“救命?谁会来救你?” 修丽突然笑了,笑得很吓人,“你爸爸欺负我的时候,谁来救过我?你妈妈到处骂我的时候,谁来帮过我?”
小红被她的样子吓坏了,哭得更厉害了。
有几个路过的村民远远看着,以为是母女俩吵架,摇了摇头就走开了。没人停下来问问,没人上前拉一把。
修丽把小红拖到一棵白杨树底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小红趴在地上哭,声音越来越弱。修丽站在旁边看着,脑子里像有无数只蜜蜂在飞,嗡嗡作响。
她慢慢蹲下身,从蓝布兜子里拿出那把榔头。
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照下来,落在榔头的锈迹上,闪着冷光。
小红抬起头,看见榔头,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嘴里发出 “呜呜” 的声音,像是想喊 “救命”,又喊不出来。
修丽的手在抖。她想起第一次见小红时,小姑娘递给她的那块水果糖,甜甜的;想起小红趴在修理铺的桌子上写作业,抬头冲她笑的样子;想起……
“对不起了。” 她轻轻地说,然后闭上眼睛,举起了榔头。
“砰 ——”
一声闷响,像敲在棉花上。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然后,她又举起了榔头。
一下,又一下。
直到周围响起惊叫声,直到有人冲上来夺她手里的榔头,她才像突然醒过来一样,松开手,瘫坐在地上。
血溅在她的脸上、手上、衣服上,暖暖的,带着铁锈的味道。
她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不动的身影,突然觉得很累。
真的,太累了。
最后的证明
1991 年 8 月 15 日,上海市司法鉴定中心的两位医生走进了提篮桥监狱。
修丽坐在会见室的椅子上,穿着干净的囚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张警官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 这几天她向上级汇报了修丽的请求,没想到真的批下来了。
“修丽同志,我们是来为你做身体检查的,请你配合。” 一位戴眼镜的女医生语气平和地说。
修丽点了点头,站起身,跟着医生走进旁边的检查室。
检查室里很简单,一张床,一盏灯,一个消毒盘。修丽按照医生的要求躺下,闭上眼睛。她能感觉到医生的手很轻,动作很温柔。
整个过程很快,不到半个小时就结束了。
“检查结果会尽快出来,到时候会通知你。” 医生收拾着器械说。
修丽点点头,没说话。她慢慢坐起来,整理好衣服,走出检查室。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表情很平静,像一块没有波澜的水。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了。
张警官拿着鉴定报告走进监室,递给修丽。报告上的字迹很工整,最后一行写着:“处女膜完整,未见损伤。”
修丽拿着报告的手在抖。她一遍遍地看那行字,眼泪突然涌了出来。这次的眼泪不像以前那样无声无息,她开始哭,哭得很大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没骗你们…… 我真的是清白的……” 她一边哭一边说,“我没有勾引他…… 我没有……”
张警官站在旁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突然明白了,这个姑娘为什么要死磕这件事 —— 在所有人都骂她 “不要脸”“狐狸精” 的时候,这张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的证据。
哪怕,这证据来得太晚了。
修丽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哭干了,她把鉴定报告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她抬起头,对张警官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
“谢谢你,张警官。”
张警官点点头,转身走出监室。她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哼唱声,是那个年代很流行的一首歌:“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歌声很轻,很柔,像一个年轻姑娘对这个世界最后的眷恋。
1991 年 9 月 25 日 刑场
秋风起了,吹得刑场周围的白杨树 “哗哗” 作响。
修丽穿着一身红色的囚服 —— 按照当地的习俗,死刑犯临刑前要穿红衣服,说是 “见红,能投胎”。她的头发被梳成一个简单的辫子,垂在背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害怕,也不悲伤。
法警走过来,想给她戴上手铐,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跑。”
她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天很蓝,云很白,像她小时候在弄堂里看到的那样。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鉴定报告,紧紧攥在手里。
“可以了。” 她轻声说。
一声枪响,划破了秋日的宁静。
修丽倒下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那张纸。风卷过来,把纸吹得轻轻扬起,像一只想要飞的蝴蝶。
后来,张警官听说,修丽的父母来领了骨灰。两位老人头发全白了,互相搀扶着,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老太太突然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尹怀氏因为 “破坏他人家庭”“情节恶劣” 被判刑,但刑期不长。出狱后,他搬离了原来的弄堂,没人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在浦东见过他,头发花白,背也驼了,像个老头。
他的老婆带着空荡的家,回了乡下。
小华后来去了深圳,再也没回过上海。
弄堂里的人渐渐忘了修丽,忘了那个叫尹小红的小姑娘。日子像弄堂里的河水,慢慢流着,带走了很多事,也掩盖了很多事。
只是偶尔,在秋天的时候,张警官路过提篮桥监狱,会想起那个 21 岁的姑娘。想起她蜷缩在墙角的样子,想起她哭着说 “我是清白的” 的样子,想起她最后那个很轻的笑容。
她会想,如果当初修丽的父母同意她复读,如果当初街坊邻居能多一点善意,如果当初尹怀氏能守住底线……
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有些错误一旦犯下,就再也没有回头的路。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会像刻在骨头上的疤,永远也消不掉。
风穿过监狱的铁栏杆,发出呜呜的声音,像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