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无声的告别(1/2)
药庐内弥漫着苦涩与清冽交织的气息,苦情树金辉透过雕花窗棂,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角落那张简陋床榻上笼罩的死寂。陈暮睁开了眼。
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每一次微弱的开合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左肩和右肋的伤口已被妥善包扎,厚厚的药布下,是钻心蚀骨的钝痛和毒素残留的麻痹感。
燃魂引煞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在经脉与识海中留下灼烧般的空虚与刺痛。
然而,这一切肉体的苦楚,在意识回笼的瞬间,便被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洪流彻底淹没——那是落魂峡百草村空地上,容容那双盛满失望与冰冷的碧眸,和她那句如同最终判决、将他灵魂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话语:
“你的心思,全都用在了歧途上!”
“歧途……”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永恒烙印,带着毁灭的余温,反复灼烧着他意识的每一寸角落。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所有曾经支撑他的信念——守护涂山、守护容容、渴望一丝卑微的认可——都在那一刻被碾得粉碎。留下的,只有一片被绝望彻底冰封的荒原。
他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空洞地扫过药庐熟悉的梁柱、药柜、以及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没有聚焦,没有情绪,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一片虚无。床边矮凳上放着一盆清水,一条干净的素白布巾叠放在盆沿。
那是照顾他的狐妖侍女留下的。
没有询问,没有犹豫。陈暮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剧痛而虚弱的身体,极其缓慢地坐了起来。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闷哼被强行压抑在喉间的战栗。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却也布满细小伤痕和干涸血渍的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稳定,探入清水中。
水很凉,刺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那片死寂的冰原。他捞起布巾,拧干。然后,开始擦拭自己的脸。
动作是机械的。一下,又一下。布巾粗糙的纤维摩擦过被血污、泥泞和泪痕凝固的皮肤,带走凝固的暗红与灰黑。没有表情,没有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碧色的眼眸深处,曾经或卑微、或挣扎、或痛苦、或冰冷狠厉的光芒,此刻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死寂。那死寂,比任何愤怒或悲伤都更令人心悸。
仿佛擦拭的并非他自己的脸,而是一件与己无关、需要清理的物品。
脸上的污秽被一点点擦去,露出原本清秀却异常苍白的底色,以及眉宇间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灰败。额角那道被荆棘划破的细小伤口,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擦得很仔细,很慢,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过去告别的仪式。水盆中的清水渐渐变得浑浊,映不出他眼中丝毫波澜。
药庐的门被轻轻推开,端着药碗的狐妖侍女走了进来。她看到坐起的陈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关切:“暮哥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快把药喝了……”
她的声音在看到陈暮那双死寂的眼睛和机械擦拭的动作时,戛然而止,化作一丝不安的沉默。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暮,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
陈暮没有看她。没有回应。仿佛她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他擦完了脸,将染污的布巾随手丢回水盆。浑浊的水花溅起几滴,落在青石地板上,如同无声的叹息。
然后,他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无视了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抗议,无视了伤口绷带下可能渗出的温热,双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刺骨的凉意顺着脚心窜上,却无法在那片冰原上激起丝毫涟漪。
他站直了身体。身形因为虚弱和伤痛而微微摇晃,却被他用意志强行稳住。靛蓝色的、被撕裂又被简单缝补、依旧带着大片暗红血渍的短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削的肩头,更添几分萧索与悲凉。
他没有再看那盆污水,没有看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更没有看旁边欲言又止、面露担忧的侍女。
他的目光,越过药庐的门槛,投向外面流淌着永恒金辉的涂山内城。那曾经在他眼中温暖、神圣、如同家园的光辉,此刻却冰冷得如同墓地的磷火。
转身。
没有丝毫留恋,没有丝毫犹豫。他拖着沉重如同灌铅、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剧痛的双腿,迈出了药庐的门槛。阳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朝着远离内城核心、远离听雨轩、远离暮园、远离苦情巨树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涂山永恒的金辉下拉得很长。
孤寂。
决绝。
如同一柄被折断后、又被主人亲手遗弃的锈剑,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屈辱,沉默地走向自我放逐的黑暗。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碎了一片关于“家”的、早已支离破碎的幻影。
药庐门口,侍女端着早已凉透的药碗,望着那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被绝望彻底吞噬的背影,久久无言,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消散在微凉的空气中。
穿过熟悉的回廊,绕过静默的花圃,避开偶尔路过的、投来复杂目光(惊惧、好奇、疏离)的狐妖,陈暮最终回到了他在涂山边缘、靠近库房的那间小屋。门扉轻掩,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存放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小木箱。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卷他尚未处理完的后勤账目玉简,一支他用惯了的、笔尖已磨得圆润的灵犀刻笔,还有一盏小小的、以萤石为芯的照明法器。
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纤尘不染,透着一种近乎刻板的、属于他过往生活的秩序感。只是此刻,这秩序感在满屋弥漫的绝望气息中,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陈暮没有点灯。苦情树永恒的光辉透过小小的窗棂,在屋内投下朦胧的光晕,足以让他看清一切。他反手,轻轻地、几乎无声地关上了门。隔绝了外面那个流淌着金辉、却已不再属于他的世界。
他走到那张唯一的木桌前,停下了脚步。目光,没有落在那些代表着他过去“价值”的账目玉简上,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落在了自己的腰间。
那里,悬挂着一枚玉佩。
玉佩本身并不算名贵,材质是温润的和田青白玉,色泽内敛。造型是最简单的平安扣,圆融无暇,象征着圆满与守护。边缘被打磨得极其光滑,触手生温。一根编织得有些笨拙、却异常结实的深青色丝绦,将它系在腰间。
这是很多年前,在他刚刚展现出一点整理内务的天赋、磕磕绊绊适应了涂山生活后的某个生辰,容容亲手给他系上的。
更是来自他视若神明、卑微仰望之人的赐予。对他而言,这枚玉佩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价值。
它是容容姐对他存在的、一丝微弱的认可象征,是他无数个孤独夜晚唯一的慰藉,是他苦情树下立誓守护时紧握的信物,是他灵魂深处与涂山、与容容之间,那根无形却坚韧的、名为“家”的纽带!
他曾无数次在无人处摩挲它,感受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能从中汲取到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温暖。他曾将它视若生命,比自己的性命更珍贵。它承载了他所有卑微的祈盼和深沉的爱慕。
此刻,陈暮的手指,带着细微却无法抑制的颤抖,伸向了腰间的丝绦。指尖冰凉,触碰到那温润的玉璧时,仿佛被细微的电流刺了一下。
他解开了那个系了无数个日夜、承载了无数心事的结。丝绦滑落,玉佩静静地躺在了他冰凉的掌心。
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它!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绷紧、发白,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微微颤抖着!
仿佛要将这枚代表了所有过往、所有信仰、所有幻梦的玉佩,连同自己那颗被彻底碾碎的心,一同捏成齑粉!让它彻底湮灭在这无边的绝望之中!
玉佩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那温润的玉质,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更灼烧着他残破的灵魂!
容容冰冷失望的眼神、那句“歧途”的宣判、东方月初“关切”的虚伪、红红沉默的放弃、雅雅忌惮的后退……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随着他攥紧玉佩的动作,疯狂地冲击着他最后的理智!
捏碎它!
毁掉它!
让这一切都结束!
让这该死的羁绊、这该死的痛苦、这该死的幻梦彻底消失!
一股毁灭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濒临崩溃的胸腔里咆哮奔涌!力量在指间凝聚,玉璧在巨力下发出细微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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