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情感(2/2)
那份因她靠近而产生的、令他心慌意乱的悸动,混杂着被“看穿”的羞耻,以及更深沉的自卑——为她眼中那纯粹的、长者看待晚辈的平静。
他是什么?一个连正视她的目光都做不到的、狼狈的、渺小的人类少年。而她,是永恒沉静的涂山智囊,是苦情树光辉下近乎不朽的存在。
那道横亘在种族与寿元之间的鸿沟,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冰冷地横亘在眼前,嘲笑着他心底那点刚刚萌芽、便已注定无望的、卑微的痴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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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内库的“契约事件”之后,一种无形的、自我构筑的藩篱,开始在陈暮与容容之间悄然竖起。
他不再像幼时那般,在结束课业或完成她交代的事务后,自然而然地留在她身边,或是安静地看她处理卷宗,或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问一些关于涂山、关于妖界、甚至关于她自己的问题。
他总是第一时间收拾好玉简和刻笔,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利落,然后垂着眼,低声说一句:“容容姐,我……我先回去了。” 语气恭敬,却透着一种疏离的匆忙。
当容容如往常般,在书房或内库指点他书写妖文,或分析情报卷宗时,他不再会下意识地靠近,试图看清她指尖划过的每一个细节。
而是会谨慎地、几乎不动声色地,将高脚凳往后挪动寸许,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一个刚好能听清她的话语,看清玉简上的文字,却又不会轻易被那令他心慌意乱的气息所侵扰的距离。
最明显的变化,是眼神的交汇。曾经,他碧色的眼眸会坦然地、带着纯粹的求知欲和孺慕之情,追随着容容的一举一动。
如今,当容容的目光无意间扫向他,或是在讲解时看向他寻求理解反馈时,陈暮会如同被无形的芒刺扎到,视线瞬间偏移。有时是仓促地垂下眼帘,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紧握的拳头;
有时是飞快地转向书案上的玉简或卷宗,仿佛上面突然出现了什么绝世难题;更有甚者,会猛地扭头看向窗外流淌的金辉,侧脸绷紧的线条透着一股倔强的僵硬。
每一次目光的闪避,都伴随着一次短暂而压抑的呼吸,和胸腔里那颗心脏不争气的狂跳。
他像一只受惊的蚌,将那些滚烫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心事,连同那份因身份与寿元鸿沟而产生的巨大自卑,深深地、死死地埋藏在最坚硬的壳里。
他变得更加沉默,仿佛要用这层厚重的静默,将自己与容容姐姐隔开,隔开那份让他痛苦又沉沦的悸动。
涂山容容何等敏锐。
少年这些细微而刻意的变化,如同平静湖面上荡开的异常涟漪,清晰地映入了她碧色的眼眸深处。
他后退的半步,他闪避的目光,他恭敬却疏离的告别,以及那笼罩在他周身、挥之不去的沉默气息……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答案:少年在成长,心思变得敏感复杂,有了不愿为人知的“心事”,面对她这位朝夕相处的女性师长,产生了强烈的羞赧和距离感。
她理解。如同理解草木荣枯,四季更迭。在她漫长悠久的生命里,见证过太多生灵成长的轨迹。人类的少年期,本就是心思最易波动、最需空间的阶段。
这份源自本能的疏远,在她看来,是陈暮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是他开始建立独立人格边界的自然表现。
于是,她选择了包容,也选择了尊重。
她不再像对待懵懂孩童那样,偶尔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自然地拂去他发梢沾染的灰尘,或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那些代表着亲密肢体接触的小动作,被她极其克制地收敛了。
她的指导依旧精准、耐心,讲解依然清晰、透彻,却仿佛在两人之间,隔了一层无形的、名为“师长与弟子”的礼仪纱幕。
她对他的态度,温和依旧,甚至更加平和。
在他因推演复杂局势而眉头紧锁时,她会适时递上一杯清茶,却不再靠近,只是将茶盏轻轻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桌角;
在他因书写妖文笔画艰涩而气息微促时,她会出言提点关键,却不再如过去般,俯身靠近,执着他的手纠正运笔的轨迹;当他结束课业沉默告退时,她也只是微微颔首,回以一个平静而疏离的“去吧”,不再追问更多。
这份温和,如同月光般清冷皎洁,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也带着遥不可及的寒意。它尊重了少年的界限,却也无声地强化了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因种族与时间而存在的天堑。
陈暮将这份不动声色的“避嫌”与“距离”,感受得无比清晰。每一次容容姐姐收回的手,每一次恰到好处止于桌角的茶盏,每一次隔着距离的指点,都像一根细微的冰针,轻轻刺在他心尖上。
带来一丝微凉的痛楚,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
是的,安全。这距离,像一道护城河,保护着他那颗在悸动与自卑中煎熬的心,不至于在容容姐姐那沉静如渊的注视下彻底崩溃。然而,护城河隔绝了危险,却也隔绝了温暖。
深夜,当涂山陷入沉睡,唯有苦情树永恒的金辉无声流淌。陈暮独自蜷缩在暮园角落那株巨大月影榕板状根脉形成的凹陷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树皮。
他紧紧握着胸前那枚温润的平安扣玉佩,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光滑微凉的表面,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力量,或是确认某种联系的存在。
玉佩无言,散发着恒定而熟悉的暖意,如同容容姐姐赠予它时的那份守护心意。
然而此刻,这暖意紧贴着皮肤,却仿佛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灼烫,烧灼着他心底那片隐秘的、注定无望的土壤。他仰起头,透过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缝隙,望向夜空中那轮亘古不变的冷月。
月光清冷,如同容容姐姐此刻温和而疏离的目光。
玉佩温润,却再也熨不平少年心头那道因情愫萌动与清醒认知而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痕。
他碧色的眼眸在夜色中倒映着清辉,里面翻涌着少年最炽热也最绝望的初萌情潮,与那冰冷刺骨的、名为“自知之明”的洪流,无声地搏杀、撕扯、交融。
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的沉默。这沉默,是他唯一能为自己、也为那份不可言说的悸动,筑起的最后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