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错层（2/2）

关于“大陆架划界科学咨询小组”的闭门技术磋商，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上午。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苏联代表酷爱吸烟），气氛却如同窗外阴沉的天气一样凝重。

郑怀舟面前摊开的，是一份由苏联方面起草的“非正式讨论草案”。草案在小组职能、组成方式等方面做出了一些让步，看似吸收了中方部分意见，但在最关键的两条上，措辞极为强硬：

“第七条：专家小组对任何科学证据或数据的‘技术事实认定’，如遇小组成员国内部有超过三分之一（含）的代表提出‘合理质疑’，则该项认定自动失效，不得作为任何后续程序的依据。”

“第九条：专家小组的议事规则，包括议程设定、主席轮值、表决程序等，应由联合国国际法委员会在征求常任理事国意见后制定。在规则制定完成前，小组不得开展任何实质性工作。”

斯米尔诺夫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烟斗。“郑代表，我们认为，这两条是保证小组工作‘公平’和‘高效’的基础。科学问题本身就可能存在争议，允许‘合理质疑’是学术民主的体现。而由成熟的国际法委员会主导规则制定，可以确保程序的规范性和权威性，避免陷入无休止的规则争论。”

郑怀舟心中雪亮。第七条，所谓“三分之一质疑即失效”，等于是给了大国（尤其是拥有众多盟友或可以影响小国的美苏）一票否决权，任何他们不喜欢的科学结论都可以轻易被“质疑”掉。第九条，将规则制定权交给受大国影响极深的国际法委员会，且强调“征求常任理事国意见”，等于完全剥夺了中小国家在规则形成阶段的话语权，小组从诞生起就可能被套上枷锁。

这根本不是要建立一个公平的技术平台，而是想建立一个可以被大国操控的、用来背书自身主张或否决对手主张的“科学橡皮图章”。

“斯米尔诺夫先生，”郑怀舟放下草案，语气平和但坚定，“对于科学争议，我们赞同通过严谨的学术辩论和可重复的实验来验证。但将‘技术事实认定’的有效性，与一个武断的‘三分之一质疑’门槛挂钩，恐怕会使得任何严肃的科学工作都难以进行，因为质疑的门槛太低，而证明的门槛无形中被无限抬高。这不利于厘清事实，只会助长基于政治考量的‘为质疑而质疑’。”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议事规则，由国际法委员会在‘广泛听取所有会员国，特别是利益攸关的沿海国意见’的基础上起草，是合适的。但强调‘征求常任理事国意见’，并将其置于突出位置，似乎与联合国大小国家一律平等的原则有所出入。我们更希望看到的是一个由所有参与国代表平等协商、共同制定规则的过程。”

谈判陷入了僵局。苏联在程序条款上寸步不让，试图用“公平”、“高效”、“权威”等漂亮词汇，包裹其控制核心程序的实质。郑怀舟知道，硬顶没有用，需要寻找新的突破口，或者，引入新的变数。

“或许，”郑怀舟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新方向，“我们可以暂时搁置这两条争议较大的程序性条款，先就小组需要处理的具体‘科学标准’和‘数据提交格式’进行技术性探讨？比如，什么样的地震波剖面数据是可接受的？历史性权利主张需要提供哪些类别的历史文献或考古证据？先在这些技术细节上积累共识，或许能为解决程序分歧创造更好的氛围。”

这是一种“搁置争议，先易后难”的策略，将焦点从容易被政治化的程序权力斗争，转向相对专业、也更容易体现共和国近期在相关领域科学准备的技术性问题。同时，这也是在试探苏联对于真正建立有效技术平台的诚意——如果他们连技术标准都试图操控，那其真实意图就昭然若揭了。

斯米尔诺夫吸烟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灰色的眼睛审视着郑怀舟，似乎在评估这个提议背后的用意。“技术性探讨……当然是有益的。我们可以考虑。”

会议暂时休会。郑怀舟知道，下一轮较量，将在更专业、也更需要扎实功底的“技术标准”领域展开。这同样是一场“错层”的博弈——在表面的法律程序之争下，是科学话语权的争夺；而在科学话语权背后，则是国家利益与战略空间的根本考量。

南京，庭院书房。

关于南线“错层”防御体系构建进度的报告、东欧小组启动“北极光”方案的请示、以及联合国法律磋商陷入程序僵局的分析，几乎同时送到了案头。

穿着深色便服的身影没有立刻批示，而是走到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全球主要航线和战略要地的地图前，目光久久停留。

南线的“错层”，是军事战术层面的创新，旨在用最小的兵力消耗和风险，达成最大的威慑与控局效果，符合当前“保持压力但不升级冲突”的总体思路。需要关注的是对方的应对，尤其是那位辛格少校，在恐惧与愤怒驱使下，是否会做出不理智的战术冒险。要提醒王奎和赵铁柱，心理施压的“度”必须精准把握，既要让其感到窒息，又不能真的逼其崩溃式反击。

东欧的“北极光”，是迫不得已的险招。在对方以国家力量进行合法围堵时，必须要有超常的魄力和周密的准备才能破局。关键在于“隐秘”与“迅速”，以及接应环节的绝对可靠。要指示相关部门，全力配合，动用一切可用的海外资源，确保核心技术人员和资料安全转移。同时，也要准备好一旦行动暴露或失败后的外交应对预案，咬定“商业贸易”性质，据理力争。

联合国法律战的“错层”僵局，则揭示了国际规则制定斗争的深层逻辑。大国永远不会轻易放弃对规则的解释权和制定权的垄断。共和国目前尚不具备颠覆性实力，策略应是：其一，在程序上坚持平等参与原则，团结中小国家，瓦解大国垄断企图；其二，在技术内容上，凭借扎实的科学准备和清晰的逻辑，争取话语权，树立专业权威；其三，将法律斗争与更广泛的外交、经济议题适度关联，增加博弈筹码。

思路清晰后，他回到书桌前，开始落笔批示。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沉稳而坚定，如同这个国家在错综复杂的国际棋局中，一步步落下的棋子。每一步，或许都面临不同层面的阻碍与风险，但每一步，也都指向那个更为宏大和深远的目标。

庭院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浸润着古老的青砖黛瓦。雨声潺潺，仿佛在冲刷着什么，又仿佛在孕育着什么。在这个多事之春，从世界屋脊的雪线到北大西洋的寒流，再到纽约大厦的玻璃幕墙之后，无数肉眼可见或不可见的“错层”，正在被构建、被冲击、被试探。而历史，往往就孕育在这些错层之间的张力与变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