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秋狝惊弦·甜饵悬刃(2/2)
“摆驾,回御营。”
“传御医。”
“封锁此地,给本宫彻查!所有涉及之人,一个不许放过,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宫查出主使!”最后一句,寒意凛然,杀机四溢。
回御营的路上,气氛凝重。小玄没有被送回自己的车驾,而是被安置在了两位皇后共乘的、更加宽敞稳固的凤辇之中——这是破例,也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辇车内弥漫着淡淡的、混合了清冷梅香与暖甜果香的熟悉气息。小青紧紧挨着小玄坐着,几乎半抱着他未受伤的右臂,不时低头检查他左臂上被她包扎好的伤口,手指轻轻拂过绷带边缘,赤瞳中的怒气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余悸、心疼和未消后怕的情绪。小白则坐在对面,闭目养神,冰蓝色的长发垂在肩侧,容颜平静,仿佛已经入睡。但小玄注意到,她搁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着,那总是淡然无波的下颌线,此刻也绷得有些紧。
手臂的疼痛一阵阵传来,额角的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火辣辣地疼。可这些生理上的痛楚,竟奇异地被心头那翻江倒海般的震撼与混乱所掩盖。方才林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小白指尖的微颤和小青包扎时手指的颤抖,还有此刻这辇车内无声流淌的、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紧绷与关切……种种细节,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击着他心中那层自以为坚固的、由屈辱、不甘和戒备筑成的壁垒。
某种根深蒂固的认知,正在悄无声息地松动、龟裂。
御营最大的金顶大帐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夜宴名义上是为皇上压惊,但气氛却比白日围猎前更加微妙沉重。百官分列两侧,案几上摆满了美酒佳肴,却鲜有人真正动筷,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御座。
小玄已换了干净衣袍,额角的伤口贴了膏药,左臂被绷带吊在胸前,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已恢复了帝王的端肃姿态,坐于主位。小白和小青分坐左右下首,也已换了常服,神色平静,仿佛白日的惊险从未发生。
小白执起酒杯,起身面向百官,冰蓝色的眼眸在灯火下流转着清冷的光泽。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帐:“今日围猎,皇上亲涉险地,勇追鹿王,虽因意外落马受些轻伤,然其奋勇争先、与将士同乐之心,昭昭可鉴,精神可嘉,实乃我景国武运之吉兆。”
她顿了顿,继续道:“为彰圣德,激励将士,特赐皇上御用‘龙泉’宝剑一柄,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资奖赏。”
内侍恭敬地捧上一柄装饰华贵、寒气逼人的宝剑。小玄起身,用未受伤的右手接过。剑身沉重,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传来,这赏赐隆重,却让他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只觉得沉甸甸的,压在心口。
小青也笑嘻嘻地站起身,赤瞳扫过帐内众人,最后落在小玄身上,娇声道:“皇上英勇,臣妾瞧着也欢喜。姐姐赏了宝剑黄金,臣妾的‘奖赏’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眼波流转,带着暧昧,“晚些时候,再单独给皇上。保管比姐姐的‘实在’。”
她的话引来一些心照不宣的低笑,但更多的官员则低下了头,不敢接话。
小玄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坐了回去。
气氛似乎缓和了些。然而,小白接下来的话,却让帐内的温度骤降。
她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白玉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然后,她放下酒杯,抬起冰蓝色的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特别是几位面色有些不自然的官员和白氏一族的几位代表。
“另有一事,需告知诸位。”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经查,今日林中胆敢向皇上施放冷箭者,乃白氏一族远方旁支子弟,白邕。此人利欲熏心,受奸人蛊惑,竟敢行刺驾之大逆不道之事。”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许多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白邕及其同党三人,已于林中当场格杀。”小白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其幕后主使数人,现已全部缉拿,下入诏狱,严加审讯。白氏家主闻讯,痛心疾首,已连夜呈上请罪折子,自陈治家不严,甘领责罚。”
她每说一句,帐内某些人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这不是简单的惩处刺客,这是白后以雷霆手段,清洗家族内部不安分的势力!那个白邕,不过是枚棋子,其背后牵扯的,恐怕是白氏内部对现状不满、甚至可能对两位皇后长期把持朝政有所微词的派系!而白后此举,不仅铲除了内患,更是以此立威,向所有人宣告——谁敢动皇帝,就是与她为敌,哪怕是她本家之人,也绝不姑息!
血腥气,仿佛透过帐幕,弥漫开来。
小青适时地接口,她手里把玩着一颗青色的葡萄,笑容甜美依旧,可那赤瞳中闪烁的光芒,却让人心底发寒:“就是嘛。皇上可是臣妾和姐姐心尖上的人,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谁要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什么歪心思,想伤他一根头发……”她轻轻捏碎了手中的葡萄,汁液染红了指尖,笑容不变,“那可就是跟整个青氏,还有整个白氏过不去。到时候,就别怪本宫……心狠手辣,不讲情面了哦。”
笑语嫣然,杀气腾腾。
小玄坐在主位,握着那柄御赐宝剑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感受着这看似为他压惊、实则充满震慑与血腥清算的夜宴,背脊发凉。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安危,不知何时起,竟成了这两个女人不可触碰的逆鳞的一部分。而她们铲除内部隐患的果决与高效,更是让他心惊。保护?掌控?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在这一刻,模糊得令人恐惧。
夜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百官退去时,步履匆匆,无人敢高声谈论。
小玄的御帐内,烛火温暖,驱散了秋夜的寒凉。
小青果然拉着小白来了,美其名曰“兑现奖赏”。她命宫人打来温度适宜的清水,亲自拧了帕子,走到坐在床边的小玄面前,俯下身,动作意外轻柔地替他擦拭脸上、颈间沾染的尘土和汗渍。她的手指偶尔擦过他的皮肤,带着暖意。
小白则安静地坐在一旁,解开了小玄手臂上被血和尘土弄脏的绷带,仔细检查伤口。白日用的金疮药很好,伤口没有恶化的迹象。她取来新的药膏,用干净的玉片挑起,一点一点,细致地涂抹在伤处。她的指尖微凉,触碰伤口边缘时却极其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帐内很安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的轻响。
“吓到了吧?”小青擦完,坐在小玄面前,仰着脸看他。烛光映在她赤瞳里,跳动着柔和的光,白日里的凌厉与杀意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她伸手,轻轻摸了摸他贴着膏药的额角,语气像是责怪,又像是心疼,“以后要更小心些,知道吗?狩猎就狩猎,追那么深做什么?林子里黑黢黢的,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和姐姐……又不能时时刻刻都刚好赶得及。”
小玄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写满关切的娇艳脸庞,一时失语。
小白为他重新包扎好手臂,动作娴熟利落。她让小玄向后靠了靠,靠在自己肩上。冰蓝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几缕发丝拂过他的脸颊,带着清冷的梅香。她没有看他的眼睛,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声音轻轻的,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今日之事,皇上不必过于挂怀。意外而已。有臣妾和妹妹在,这宫墙内外,无人能真正伤到你分毫。”
她的话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像是在耳语:
“但皇上也需记住……”
她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终于看向他,那目光深邃如寒潭,映着烛光,也映着他有些怔忪的脸。
“唯有待在臣妾与妹妹身边,方是这世间,最安稳、最安全之处。”
这话语,像是一句承诺,又像是一道温柔的禁令。
小青也爬上了宽大的御榻,从另一边搂住了小玄的腰,将下巴搁在他没受伤的右肩上,像只寻求温暖又给予安抚的猫儿,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就是嘛!”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不知是真委屈还是装的,“外面多危险啊,你看,今天不就有人想害你?那些大臣,那些家族,谁知道哪个包藏祸心?只有我和姐姐,才是真心真意对你好,想护着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她抬起头,赤瞳亮晶晶地看着他,里面满是“你看我多好”的邀功神情,“你看,你今天一受伤,我和姐姐多着急,恨不得把那林子都翻过来!”
小玄被她们一左一右地拥着,包裹在清冷与暖甜交织的气息里。手臂的疼痛似乎被那细致轻柔的包扎抚慰了,白日的惊悸和后怕,也在这紧密的依偎和近乎直白的“表白”中,奇异地慢慢平复、消散。然而,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汹涌的情绪,却在他心底激荡开来。
这份“保护”,沾着刺客的血,带着家族清洗的铁腥味,建立在绝对的掌控与禁锢之上。它扭曲,霸道,不容拒绝。可它又如此真实,如此炽热,在他最脆弱、最接近死亡的时刻,如同最坚固的盾牌般挡在了他身前。
他心中那堵由不甘与戒备筑起的高墙,裂痕正在不断扩大。一种陌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依赖感,如同藤蔓的种子,悄然落进了裂缝的土壤。
小白低下头,冰凉的唇瓣,轻轻印在他的额头,一触即分,动作珍重得如同一个仪式。
小青见状,也不甘示弱,凑过去,在小玄受伤手臂的绷带上,也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期待:“看!我的‘奖赏’就是今晚留在这里陪你!免得你白天受了惊,晚上做噩梦,没人管!”她宣布完,又看向小白,眨眨眼,“对吧,姐姐?”
小白看着妹妹那副模样,冰蓝色的眼眸中漾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柔和:“臣妾也留下。皇上需要静养。”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就这样决定了。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退下,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烛火被剪暗,只留一两盏,晕开朦胧温暖的光晕。
这一夜,小玄被两人紧密地依偎在中间,仿佛被最柔韧也最牢固的藤蔓缠绕守护。鼻端是令人心安的气息,周身是温热的体温,白日的惊险、夜宴的肃杀、手臂的疼痛……都渐渐远去,沉入黑暗。
在他呼吸变得均匀绵长,陷入沉睡之后,黑暗中,两双明亮的眼睛缓缓睁开,无声地对视了一眼。
烛光在她们眼底跳跃,映出心照不宣的幽深光芒。
甜头,给了。惊吓,也给了。
那名为“依赖”的种子,已经借着恐惧与温存的土壤,悄然埋下。只待时日浇灌,便会生根发芽,将那颗挣扎的帝王之心,缠绕得更紧,更密,直至再无挣脱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