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汴梁旧梦(2/2)
张邦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贪生畏死,奉贼为主,是为一罪。”岳飞替他答了,语气平静,“然金人破城时,你未随二帝北狩,留守空城;完颜氏欲屠汴梁,你以死相谏,保全数十万生灵——这是一功。”
他顿了顿:“伪朝一年,你不营宫室,不蓄私财,不纳妃嫔,每饭必祷二圣安康——这又是一功。”
张邦昌的眼泪涌了出来。
这些事,他从未对人说过。他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功过相抵,死罪可免。”岳飞继续道,“但活罪难逃——今削你一切伪职,贬为庶民,于汴梁城中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你可能接受?”
“能……能!”张邦昌伏地泣道,“草民张邦昌,叩谢岳将军……叩谢岳将军!”
岳飞不再看他,转身望向城门。
“进城。”
军阵动了。
骑兵先行,马蹄踏碎冰雪,节奏整齐如鼓点。步兵随后,长枪如林,步伐铿锵。没有人喧哗,没有人顾盼,十万大军,沉默得像一条黑色的河,缓缓流入汴梁城。
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百姓。
他们扶老携幼,踮脚张望。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屏着呼吸,看着这支陌生的军队。
然后,有人认出了韩世忠。
“是韩将军!是韩良臣!”
“天爷……真是韩将军!”
韩世忠在马上抱拳,向两侧百姓示意。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
掌声响起。
先是零零星星,接着连成一片,最后变成了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有人把家里仅存的杂粮饼、腌菜、甚至几枚铜钱往士兵手里塞;有老妪颤巍巍端出热水;孩童追着队伍跑,被父母赶紧拉回来……
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挤出人群,噗通跪在道中,高举一卷帛书:“学生陈东,原太学生!今录伪朝一年弊政二十三款,望将军明察!”
亲兵要去拦,被岳飞抬手止住。
他策马至书生面前,俯身接过帛书,展开看了片刻。
“陈先生请起。”岳飞道,“你所陈诸事,我必细查。若属实,定当究办。”
陈东泪流满面,重重磕了三个头。
队伍继续前行。
行至御街时,前方忽然传来骚动。几个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将领过来,禀报道:“将军!此人在府库纵火,被当场擒获!”
那将领满脸血污,却昂着头,嘶声喊道:“张邦昌!你这卖国求荣的软骨头!还有你们这些南蛮子——老子生是大金的人,死是大金的鬼!”
是刘赟。
张邦昌脸色煞白,想说些什么,却被岳飞一个眼神止住。
岳飞看着这个被按跪在地上的金国将领,看了许久。
“松开他。”他说。
士兵一愣:“将军,此人……”
“松开。”
绳索解开。刘赟踉跄站起,瞪着岳飞,眼神凶狠如困兽。
“你是西军出身?”岳飞忽然问。
刘赟一怔:“你……你怎么知道?”
“你握刀的手法,是西军的路数。脸上那道疤,是西夏人的弯刀所留——我看得出来。”岳飞淡淡道,“宣和年间,你在熙河路跟刘法将军打过仗,可对?”
刘赟瞳孔骤缩。
“刘法将军是我敬重的人。”岳飞继续道,“他临终前说,此生最大憾事,是未能踏踏贺兰山,收回灵武故地。”他盯着刘赟,“你可还记得?”
刘赟浑身发抖。
他当然记得。
七年前,白草原一役,刘法中箭落马。他拼死把老将军背出重围,临死前,刘法抓着他的手,说了那句话。
“如今贺兰山还在西夏人手里,灵武故地仍在胡尘之中。”岳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而你,一个西军老卒,却在这里为金人守城,对着汉家儿郎喊打喊杀——刘法将军若泉下有知,当作何想?”
刘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这个在战场上断过骨头都没哭过的汉子,此刻却捂着脸,嚎啕大哭。
哭声撕心裂肺,在御街上空回荡。
周围百姓都静了下来,默默看着。
许久,刘赟止住哭声,重重叩首:“末将……末将该死!”
“是该死。”岳飞语气转冷,“但你这条命,不该死在这里。我给你两条路——其一,现在就死,我成全你的忠义;其二,戴罪立功,随军北伐。待踏破贺兰、收复灵武之日,你去刘法将军墓前,告诉他,西军的债,有人替你讨回来了。”
刘赟抬起头,满脸涕泪:“末将……末将选第二条!”
“好。”岳飞颔首,“松绑,编入前锋营——从马夫做起。”
“谢将军!谢将军!”
处理完刘赟,大军继续向前。
张邦昌跟在队伍末尾,看着这一切,心中五味杂陈。他忽然想起冯澥之前说的话——“此人有古名将之风”。
不,他想。
这不是古名将之风。
这是……新朝的气象。
行至大相国寺前时,钟声忽然响起。
当——当——当——
浑厚的钟声穿透雪幕,传遍全城。寺门缓缓打开,方丈率僧众鱼贯而出,在道旁合十而立。
岳飞勒马,下马,整了整衣冠,走到方丈面前,躬身一礼。
“晚辈岳飞,见过大师。”
方丈还礼:“将军远来辛苦。寺中已备素斋,虽粗陋,愿为将士祛寒。”
“不敢叨扰。”岳飞道,“军中有令,不得扰民,更不得入寺观。晚辈在此谢过大师美意。”
说罢,再次行礼,转身上马。
钟声依旧在响。
一声,又一声,像是为这座古城送别旧日,又像是迎接新的黎明。
张邦昌站在雪地里,仰头望着大相国寺的匾额,忽然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下来。
他知道,从今天起,汴梁不再是伪楚的都城,不再是被遗弃的故都。
它只是汴梁。
而一个新的时代,就在这腊月的风雪中,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