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渡淮(2/2)
“听说没,”那年轻守军压低声音,“南边……打过来了。”
王老三手一抖,酒洒出来些:“胡咧咧啥!”
“真的!”年轻守军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昨儿个我听粮仓的老李说,淮河那边过来好几万人,领兵的是个姓岳的将军,可厉害了……”
“闭嘴!”王老三厉声喝道,可自己的心却砰砰直跳。
他也听说了。
不光听说,他还收到了一封信。信是半个月前,一个卖柴的老汉悄悄塞给他的。信很短,只有一行字:“开南门,既往不咎。”落款是个“韩”字。
韩。
王老三认得这个字。十五年前,他在韩世忠手下当过兵。那时候韩将军还是个都头,带着他们打西夏人,一仗下来,一百个兄弟死了六十三个。韩将军给每个战死的弟兄家里送了十两银子,自己掏的腰包。
后来韩将军升官了,他王老三因为腿上中了一箭,落下了病根,就调到这泗州来守城门。一守就是十五年。
这十五年,他见过太多事了。金兵来过,土匪来过,朝廷的官儿换了一茬又一茬,一个比一个贪。去年冬天,城里饿死了三十多个老人,都是交不起粮税的。衙门的人把尸首拖到城外乱葬岗一扔了事,连张草席都不给。
王老三还记得那些老人的眼神——空洞的,绝望的,像是早就死了,只是身子还赖着不肯断气。
“王头儿,”年轻守军忽然碰了碰他,“你看那边——”
王老三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城外的雪原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群黑点。
起初只是几个,接着是几十个,几百个……他们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悄无声息,却又迅速得可怕。晨光里,能看见他们身上的铁甲反着冷光,能看见他们手里握着的、闪着寒光的刀。
没有旗,没有鼓,甚至没有人喊叫。
只有马蹄踏雪的沉闷声响,像死神在敲门。
城头上终于有人发现了。
“敌——敌袭!”凄厉的号叫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铛铛铛铛——警钟疯狂地敲响。
王老三浑身一颤,酒葫芦掉在地上,咕噜噜滚出去老远。他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黑影,看着他们如潮水般涌向城门,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
开,还是不开?
开了,他就是叛徒,是奸细,是要被千刀万剐的。
不开……不开又能怎样?这破城守得住吗?刘延庆那老东西,听说早就把家眷送去了汴梁,自己在这儿也就是做做样子。真打起来,第一个跑的就是他。
王老三忽然笑了。
笑得很难看,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想起十五年前,韩将军拍着他的肩膀说:“老三,好好活着,等天下太平了,咱哥俩好好喝一顿。”
天下太平。
这四个字,他等了十五年。
“开门。”王老三说,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年轻守军愣住了:“王头儿,你……”
“我说开门!”王老三猛地拔刀,一刀劈断了门栓的绳索,“都他妈给老子让开!”
守军们吓傻了,眼睁睁看着他一个人,用肩膀顶住那扇沉重的城门,一点一点,往外推。
城门开了条缝。
冷风呼地灌进来,卷着雪沫子。
城外的黑骑已经冲到了护城河边。为首的那人看见了门缝,看见了门缝后面那个疯了一样推门的老卒。
杨再兴举起右手,猛地向前一挥——
“冲!”
三千铁骑,如决堤的洪水,涌进了泗州城。
王老三被撞倒在地,有人从他身上踏过去,靴子踩在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可他还在笑,笑得满脸是泪。
城门楼子上,刘延庆刚披上甲,就听见,黑压压的骑兵正蜂拥而入。城里的守军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有的跪地投降,有的往巷子里钻。
“完了……”刘延庆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想起昨天收到的密报,说韩世忠已经降了炎军,还说炎军主力至少还要三天才能渡河。可这才一夜,人家就打到家门口了。
骗局。
都是骗局。
刘延庆忽然暴起,抽出佩剑就要往脖子上抹。旁边的亲兵死死抱住他:“将军!使不得啊将军!留得青山在……”
话没说完,一支箭从
刘延庆呆呆地看着亲兵的尸体,手里的剑咣当掉在地上。
辰时三刻,泗州四门全部易主。
杨再兴站在南门城楼上,看着城里渐渐平息的骚动,看着一队队被押出城的俘虏,看着那面被降下来的、冻得硬邦邦的“宋”字旗。
有亲兵来报:“将军,府库清点完毕,粮草够咱们吃三个月。武库里还有三百副新甲,五百张弓。”
杨再兴点点头:“伤亡呢?”
“咱们死了二十七个,伤了六十多。守军死了不到一百,剩下的全降了。”亲兵顿了顿,“那个开城门的队正……”
“带他来。”
王老三被两个军士搀着走上城楼。他腿上中了一刀,走起来一瘸一拐的,脸上却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杨再兴打量着他:“叫什么名字?”
“王老三。”老卒挺直了腰杆,“原韩家军左营第三都队正,宣和三年因伤退役,调防泗州。”
“为什么要开城门?”
王老三沉默了一会儿,说:“将军,我在这城里守了十五年。这十五年,我看着城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看着粮价一天比一天高,看着当官的换了一茬又一茬,一个比一个贪。”他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韩将军的信上说,开了门,既往不咎。我不在乎咎不咎,我就想问问——”
他盯着杨再兴,一字一句:“你们来了,这城里的人,能吃饱饭吗?”
城楼上一片寂静。
只有风卷着残雪,从垛口呼啸而过。
杨再兴忽然笑了。
他解下自己的披风,走过去,亲手披在王老三肩上:“能。”他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不光能吃饱,还能活得像个人。”
王老三愣住了。他低头看着肩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这个四十二岁的老卒,在泗州城的晨光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远处,太阳终于爬出了地平线。
金红色的阳光照在雪原上,照在刚刚插上城头的“岳”字大旗上,照在那些或站或跪、或死或生的人们脸上。
淮北第一座重镇,就这么拿下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血战,没有力挽狂澜的英雄。只有一个老卒在黎明前推开了城门,一群年轻人在雪夜里奔袭了八十里路。
仅此而已。
杨再兴转过身,望向南边。
淮河对岸,中军的大营应该已经开始拔营了。最多两个时辰,岳将军就会渡过河来,站在这座城楼上,望向更北的地方。
而更北的地方,是汴梁,是黄河,是燕云十六州,是金人的都城,是这片土地上被铁蹄践踏了太久的山河。
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传令,”杨再兴的声音在晨风里格外清晰,“全军休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向北,继续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