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民夫与粮草（2/2）

瓦房里同样闷热，几个书办算盘打得飞快，核对单据，计算路程、天数、货重，然后从身后堆着铜钱的木箱里，数出相应的数目，或用特制的小额票据，交付给里正。里正领了钱，出来当着本村民夫的面，大声唱名分发。拿到钱的民夫，脸上虽然疲惫，但大多露出如释重负或满足的神情，小心地将钱揣进贴身口袋，或在手里掂量几下。

也有麻烦。一支从湖州德清县来的车队，因为途中暴雨冲垮了一段路，绕道耽搁了两天，错过了原定的交接期，导致下一段宜兴县的民夫多等了一天，发生了争执。两边的里正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动手。很快，一名穿着青色官袍、胸前绣着“转运”二字的官员闻讯赶来，问明情况，查看了德清车队提供的、沿途驿站出具的“路阻证明”，当场裁定：德清民夫因不可抗力延误，情有可原，不予处罚，按实际天数结算酬劳；宜兴民夫多等一天，额外补贴一日“待工费”，从转运司专项款中支出。双方这才悻悻罢休。

还有几个民夫中了暑，被同伴抬到设在一旁的“疾医棚”里。一个胡子花白的老郎中，用湿毛巾敷额，喂下些解暑药散，安排他们在通风的草棚下休息，嘱咐歇够了再走，工钱照算。

嘈杂、混乱、疲惫，但……有序。

没有想象中的鞭打驱赶，没有绝望的哭嚎，没有大规模的病饿倒毙。这支由三十万最普通农夫、车夫、船工组成的庞大后勤动脉，虽然笨拙、缓慢，却在一种相对公平、有保障的机制下，艰难而执着地搏动着，将江南的粮秣、军械、被服，一担担、一车车、一船船，输向北方的战争巨兽。

远处，运河里，一艘飘扬着户部旗帜的快船逆流而上，船头站着赵普。他面色凝重，眼袋很深，举着个单筒的“千里镜”，仔细察看着洛社递运所的运转情况。热风将他花白的鬓发吹得有些凌乱，官袍后背也汗湿了一片。

他身边站着转运司的总管，一个叫周忱的精干中年人。

“自五月二十至今，各段累计动员民夫已近二十二万人次，动用漕船三千四百余艘，车马驴骡逾五万头。”周忱低声汇报着数字，“目前每日经镇江、江阴、常州三处总汇点，向北转运粮秣不低于八千石，其他军资无算。民夫酬劳已发放近四十万贯，未有大规模拖欠。沿途病亡十七人，多为原有隐疾突发或意外落水，均已妥善抚恤……”

赵普放下千里镜，没有立刻说话。他看到的景象和听到的数字，比预想的要好。民怨确实不大，甚至有些拿到现钱的民夫，私下里还在念叨“朝廷这回还算仁义”。效率也比过往无偿征发高得多，至少物资在实实在在地向前移动。

但隐患并非没有。连日高温，中暑者日增，虽未死人，却也消耗人力物力。有些路段胥吏仍有吃拿卡要的苗头，需得加强巡查弹压。最大的问题是，这种“有偿”模式，开支巨大。北伐尚未正式开打，仅这后勤动员一项，国库就如流水般花钱。若战事迁延……他不敢深想。

“传令各转运分司，”赵普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暑热日甚，各茶水歇脚点，绿豆汤、藿香水需足量供应，疾医必须到位。凡有克扣民夫口粮、酬劳，或无故刁难者，查实立斩，不必上报。”

“分段接力之法，务必严格执行，不得擅自延长民夫行程。前段交割不清，后段有权拒收，责任由前段承担。”

“还有，”他看向北方，那里是大军云集的方向，“催促武备司和兵部，他们要的火药、铅子、箭矢，必须在七月初五前，全部运抵江阴大仓。逾期……让他们自己向陛下解释。”

“下官明白！”周忱肃然记下。

赵普再次举起千里镜，望向那无边无际、在烈日下缓慢蠕动的土黄色人流。这些人，大多叫不出名字，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百里，此刻却肩挑手提，用最原始的劳力，支撑着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

他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家，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让这条血管保持畅通，让前方的将士不至于饿着肚子、空着手去厮杀。

这便是他这个户部尚书，在战争中的岗位。

烈日炎炎，运河滔滔，官道上尘土飞扬。

三十万民夫，如同无数辛勤的工蚁，在庞大帝国机器的调度下，沉默地构筑着一条跨越山河的生命线。这条线上流淌的，不仅仅是粮草物资，更是这个新生王朝能否将它的意志和力量，有效投送到远方战场的试金石。

夏天的酷热，考验着民夫的体力，也考验着赵普呕心沥血设计的这套新制度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