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一桩特殊的婚事(2/2)
“赵宋享国百六十七年,典章文物,灿若星河。”方腊的声音陡然一扬,“今汴梁罹劫,宫阙蒙尘。然先贤心血,岂随玉砌同朽?百家绝学,安容与胡骑俱北?”
他侧身,指向身旁低首的赵福金:“赵氏女,通经史,明旧典。自即日起,前朝秘阁藏书、兰台档案、翰林遗稿,凡两万三千余卷,悉付其执掌。立‘文澜阁’于孤山,专司校雠、编目、缮录、保藏之责。”
此言如巨石投潭!
交付前朝全部藏书?设立专阁?由这位新纳的妃子全权主持?这远远超出了一场婚仪的范畴,这是一道清晰无比的文化政令,一次极具象征意义的政治宣言!
庞万春的背脊绷得如铁板。林冲眼神锐利如刀。赵普捻断了三根胡须。连阴影里的韩冲,眉梢也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方腊顿了片刻,待这震撼在众人心中砸出深坑,方继续道,声如沉钟:
“此事,关乎文明薪火之续绝,关乎天下读书人之向背,更关乎我大炎究竟要开何等新朝——是只知焚掠的流寇,还是能承前启后、开万世太平的华夏正朔!”
他环视众人,目光如电:“文澜阁一应事宜,赵福金有专断之权。所需人工、物料、银钱,诸司须即刻协办,不得推诿拖延。凡有毁损、藏匿、盗卖典籍者——”他顿了顿,一字一顿,“以谋逆论,夷三族。”
最后八字,冰冷如铁,杀气盈庭。
广场上死寂一片。所有人脊背发凉,彻底明白了——这不是婚典,这是祭典,是向天下昭告大炎王朝文化立场的庄严仪式,更是一道裹着锦绣、内含铁血的王命!
方腊言毕,转向赵福金。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函,当众掀开。
函内衬着玄色绒缎,静静卧着一枚青玉琢成的方印。印钮是简古的螭虎,印面赫然镌着四个柳叶篆:
“文澜阁主”
“此印予你。”方腊将木函递至赵福金面前,“自今日始,尔即为文澜阁主。阁中万事,尔可自决。”
赵福金缓缓抬起头。
珠冠的垂旒在眼前晃动,玉珠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透过晃动的珠帘,她看见那枚青玉印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泛着温润而坚韧的光泽。
她也看见了方腊的眼睛。那双眼里没有新婚的温存,也无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和沉甸甸的托付。
三日来积压的惶惑、悲恸、荒诞感,在这一刻,被这枚冰凉的玉印生生压进了心底最深处。
她伸出双手。指尖仍在轻颤,但伸出时已稳了许多。她接过那个不大却异常沉重的木函,紧紧捧在胸前。
然后,她转向丹墀下的文武众臣,第一次,清晰而有力地开口:
“赵福金,受文澜阁主印。”
没有称“妾”,没有谢“王恩”。就是干干净净六个字——“受文澜阁主印”。
但这六个字,配合她红肿未消却异常平静的双眸,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沉静的力量。
方腊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冰面裂痕般的缓和。
他重新面向众人:“礼成。”
没有夫妻对拜,没有和卺共牢,甚至没有一句吉祥祝词。这场特殊至极的纳妃礼,就在这“续文脉、安人心”的宣告和“文澜阁主”的授印中,干脆利落地落幕。
礼部尚书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扬声长喝:“礼成——众官退——”
丹墀下的文武依次起身,沉默行礼,然后鱼贯退出广场。无人喧哗,无人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像戴了张沉思的面具。
庞万春是最后离开的几人之一。他走到丹墀下,对捧着木函的赵福金抱拳一礼,未发一语,只将腋下夹着一个青布包袱放在长案一角,转身大步离去。
包袱里,是他私人所藏那部北宋监本《资治通鉴》。
广场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方腊、赵福金,以及远处肃立的内侍与侍卫。
寒风卷过,扬起枯黄的芦荻花絮。
方腊看着赵福金:“冠重,回去卸了吧。这身礼服,也换了。”
赵福金颔首。
“文澜阁址定在孤山南麓旧贡院,已着工部修缮。明日,让韩冲陪你去验看。”方腊顿了顿,“用人,你可自择。前朝翰林、国子博士,愿来的,以礼相聘。不愿的,不必强求。”
“是。”赵福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飘忽。
“还有何要问?”
赵福金沉默片刻,抬起头,透过晃动的珠帘看着他:“那些书……当真都运出来了?”
方腊点头:“韩冲的人,城破前四月便开始暗中转运。不敢言尽数,七八成是有的。余者散落民间,待日后徐徐访求、抄补。”
赵福金将怀中木函抱得更紧了些,青玉的凉意透过木函渗入掌心。
“我明白了。”她说,“必不负所托。”
方腊不再多言,转身朝崇政殿内走去。行至殿门槛前,脚步微顿,未回首:
“晚膳会送至翠微斋。好生歇息。”
身影没入殿内深邃的阴影。
赵福金独自立在空旷的丹墀上。青釉瓶里的芦荻在风里瑟缩,案上果品已失了色泽。只有那幅“文章载道”的洒金笺,在风中微微拂动。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木函里的青玉印。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却奇异地给予她一种近乎疼痛的实在感。
国破了,家亡了,过往的一切都被碾作了齑粉。
但总还有些东西,得有人弯下腰,从灰烬里拾起来,拭净,理顺,传下去。
她抱起木函,也抱起庞万春留下的青布包袱,对侍立的女官和云岫道:
“回吧。”
“卸了这身冠服。”
“把我斋中那些书目草簿理出来。明日,就要用了。”
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刮过粗粝的砂石,带着一种破壁而出的力气。
女官们上前,为她提起厚重的礼服下摆。云岫搀着她,一步步走下丹墀,走向东侧的廊庑。
冬日的阳光终于挣破层云,洒在汉白玉栏杆上,反射出清冷冷的白光。
那场无关风月、只系传承的特殊婚礼,就这样落了幕。
而一座名为“文澜阁”的楼宇,连同它背负的文明续命的使命,却从这个寒冷的冬日,真正开始了它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