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疯子(2/2)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乳柑,凑到眼前。
透过那金黄的表皮,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起来。
恍惚间,正堂内的血腥味散去了。
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深秋。
那一年,大哥危全讽刚刚拿下临川,被朝廷册封为刺史。
那一年,临川的乳柑大丰收,被列为贡品,满城飘香。
年幼的他躲在屏风后面,看着大哥危全讽穿着一身赐绯官袍,意气风发地宴请全城豪族。
大哥那时还是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正满面红光地给客人们分发乳柑。
他馋极了,偷偷溜出去,从盘子里抓了一个最大的。
大哥发现了他,没有责骂,他亲自剥开那颗乳柑,将最甜的一瓣塞进他嘴里。
“二郎,甜吗?”
“甜!”
“记住了,这叫贡橘。”
“哥打下来的江山,第一口甜的,永远留给你。”
“泥腿子们种了一辈子树,也只配闻个味儿。”
“这就是命,是咱们危家拿命换来的规矩!”
那股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那是权力的味道。
二十年过去了。
那种味道,早就刻进了他的骨髓里,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危固。”
危仔倡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从梦呓中醒来:“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大哥第一次带我们吃这乳柑的时候吗?”
危固愣了一下,挠了挠头:“记得。那时候大帅还说,咱们危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啊……好日子。”
危仔倡低下头,看着手中这颗金黄的果实,眼中的迷离瞬间消散。
“可现在,有人要把这好日子夺走了。”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狠狠地抠进果肉里,汁水四溅。
“刘靖……他不想让我们吃这口甜的了。”
“他觉得这果子是泥腿子种的,就该分给泥腿子吃。他觉得我们这些吃果子的人,是多余的,是该死的!”
危仔倡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
“他想改了这临川的规矩!他想把我们从胡床上拽下来,踩进泥里,让我们也去闻味儿!”
“凭什么?!”
“这是危家打下来的江山!这是大哥留给我们的果子!”
危仔倡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
“危固,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大哥吗?”
危固浑身一震,低下头不敢说话。
危仔倡惨笑一声,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滴在手中那颗被捏得变形的乳柑上。
“大哥老了。”
“他在信江败了一次,胆子就破了。”
“他想逃,想带着我们像丧家犬一样钻进深山老林里苟活。可刘靖会放过我们吗?不会的!”
“只要他还活着,刘靖就会一直追杀到底,直到把危家的人杀绝、把危家的根刨烂为止!”
危仔倡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颤抖。
“所以我必须杀了他。”
“只有他死了,刘靖才会以为危家完了,才会轻敌。”
“只有我拿过这把刀,危家剩下的这点家底,才能拧成一股绳,去跟刘靖拼那一线生机!”
“大哥……别怪二郎狠心。”
他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泪水已经干涸,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与决绝。
“二郎是为了保住你给的那口甜味儿啊!”
啪!
危仔倡猛地将那颗被捏烂的乳柑摔在地上,鲜黄的汁水溅了一地,像是一滩脓血。
他死死盯着那滩烂泥,仿佛那是刘靖的脸。
“对于刘靖来说,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痈疽,是必须被铲除的毒瘤。”
“投降是死,逃跑也是死。只要我们还想留住嘴里这口甜味儿,我们就只能跟他拼命!”
危固看着地上那滩烂泥一样的橘子,又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癫狂、满脸泪痕却又杀气腾腾的主公。
他虽然还是不太明白那些关于“皮”和“肉”的弯弯绕,但他看懂了一件事。
二郎疯了。
被这世道逼疯了,被刘靖逼成了恶鬼。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危固缓缓站直了身子,那双眸子里,没有恐惧,没有疑惑,只有平静。
二帅救了他一命,给了他活下去的路。
如今,二郎给了他一个理由,一个去死的理由。
疯了好啊。
危固咧开嘴,那笑容竟比哭还难看,却透着一股子令人动容的豪迈。
这世道本来就是疯的,正常人活不下去。
二郎既然要疯,那我就陪二郎去疯!
他猛地单膝跪地,膝盖重重砸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只要我危固还站着,哪怕是阎王爷来了,也得先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危仔倡深吸一口气:“去吧。”
“把所有的手段都用上。”
“这一仗,不是为了大哥,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这临川城里,永远只有危家说了算!”
……
两日后。
牛尾儿率领五千先锋,风尘仆仆地抵达临川城下。
五千大军列阵,黑压压一片,旌旗遮天。
牛尾儿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紧闭的城门和城头上稀疏的守军,心中大定。
“危全讽都死了两三天了,这临川也就是个空壳子。”
“将军!”
一名斥候策马奔回,脸上带着一丝疑虑:“城内似乎有些不对劲。属下等绕城探查,发现城内虽看似平静,但各处坊市的要道上,都有重兵把守的迹象,不像是要投降的样子。”
牛尾儿闻言,眉头一皱,但随即舒展开来,哈哈大笑:“怕什么?定是那危仔倡还没彻底掌控全城,怕他大哥的旧部作乱罢了。”
“正好,这给了咱们机会!”
就在这时,城门方向一阵骚动。
只见百余名甲胄不整的危军士卒,簇拥着一面“危”字旗,仓皇地从北门逃出,口中大喊着“二公子弑主,我等为大帅报仇!”之类的话。
还没等他们跑远,城头箭矢如雨,城内又冲出一队人马,与那百余人厮杀在一起。
牛尾儿在城下看得真切,那百余人很快就被斩杀殆尽。
“看见没?”
牛尾儿指着城下的尸体,对身旁的副将笑道:“城里果然在内讧!这危仔倡怕是快顶不住了,正等着咱们去当救星呢!”
这一出“内乱”的戏码,彻底打消了牛尾儿最后的疑虑。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城门打开一条缝,一骑快马奔出,送来一封降书。
使者跪在马前,言辞恳切:“我家主公危仔倡愿降!城中危全讽死忠已被尽数诛除。”
“但为安抚城中大族之心,请将军只带亲卫入城受降,接管防务。”
“大军暂驻城外,待局势稳定再行入城。”
“此外,我家主公只有一个请求:大军入城后,不可劫掠百姓,不可清算旧账。”
在使者身后,还有几名士兵提着几个血淋淋的包裹。
他们打开包裹,里面赫然是几颗人头。
“这是危全讽死忠将领的人头,我家主公以此为投名状,献给将军!”
牛尾儿接过降书,看都没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鬼画符,直接甩给了身旁的副将。
“念!看看这狗东西想怎么死!”
副将展开信纸,飞快地扫了几眼,低声道:“将军,上面说是愿降,只求保命和不查旧账……”
就在这时,牛尾儿猛地抬头。
只见城内东南角的方向,突然腾起几股浓黑的烟柱,在晴空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是怎么回事?!”
牛尾儿马鞭一指,厉声喝问。
跪在地上的使者吓得磕头如捣蒜,慌乱地解释道。
“回……回将军!那是府库粮仓的方向!城中还有些危全讽的死忠残兵,见大势已去,想要烧粮同归于尽!我家主公正在派人弹压,但这火势……怕是一时半会儿灭不掉啊!”
牛尾儿一听这话,眼珠子瞬间就红了。
“直娘贼!那是粮仓?!”
副将见状,连忙劝道:“将军,不可轻进啊!不如等主公大军到了再说?”
“等个屁!”
牛尾儿一鞭子抽在空处,指着那越来越浓的黑烟,怒吼道。
“再等下去,粮食都烧成灰了!这都是主公的粮食!是咱们大军过冬的命根子!若是烧没了,老子拿什么脸去见主公?!”
“亲卫营!别管大队了,随我冲进去!先占了府库和粮仓!快!!”
“传令!大军在城外列阵,若有异动,即刻攻城!”
“亲卫营,随我入城受降!”
临川南门缓缓打开。
“罪人危仔倡,恭迎天兵。”
牛尾儿策马入城,身后跟着一百名全副武装的精锐亲卫。
他看都没看危仔倡那张谦卑的脸,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死死盯着城内那几股还在升腾的黑烟,心急如焚。
“少他娘的废话!”
牛尾儿一挥马鞭,差点抽在危仔倡的脸上,怒吼道。
“赶紧带路!先去粮仓灭火!”
危仔倡吓得浑身一哆嗦,唯唯诺诺地应着,转身引路。
然而,就在最后一名亲卫踏入瓮城的瞬间。
轰隆!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千斤闸轰然落下,激起一片尘土,将城内与城外彻底隔绝。
牛尾儿心中一惊,猛地勒住缰绳:“怎么回事?!”
前方。
原本唯唯诺诺的危仔倡,突然停下脚步。
他转过身,脸上的谦卑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狰狞的杀意。
“怎么回事?”
危仔倡退后一步,隐入一排突然竖起的重盾后面,挥手怒吼。
“送将军上路!”
崩!崩!崩!
四周的城墙上,无数扇窗户猛地推开,早已埋伏多时的弓弩手探出头来。
密集的箭雨,如同泼水一般,向着瓮城内的百余人倾泻而下。
“直娘贼!诈降!中计了!”
牛尾儿目眦欲裂,他一把拔出腰间横刀,拨开射来的箭矢,怒吼道:“结阵!弟兄们!随我杀出去!夺了城楼,打开城门!”
“杀!”
百名亲卫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此刻身陷绝境,反而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
他们以牛尾儿为中心,外围的士兵将巨大的蒙皮方盾狠狠砸在地上,盾牌边缘的铁钉深深嵌入青石板的缝隙,瞬间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钢铁龟甲。
内圈的士兵则将手中的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如同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
“放!”
城头一声令下,泼下来的不再是箭矢,而是滚烫的金汁。
“啊——!”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响彻瓮城。
盾牌挡得住箭,挡不住液体。
亲卫们被烫得皮开肉绽,阵型瞬间大乱。
“护着将军!快护着将军!”
一名半张脸被烫烂的亲卫统领,瞎着眼,全凭本能猛地扑在牛尾儿身上,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挡下了第二波泼下来的金汁。
“滋啦——”
皮肉焦糊的味道令人作呕。
“滚开!”
牛尾儿虎目含泪,一把推开背上已经没了声息的统领。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视线一片血红模糊。
“直娘贼!诈降!中计了!”
他怒吼着,手中的横刀疯狂挥舞:“结阵!随我杀出去!夺了城楼,打开城门!”
“杀!!”
剩下的几十名亲卫,个个带伤,有的眼睛瞎了,就用布条死死勒住眼眶,听声辨位;有的手烂了,就用牙齿咬着刀柄。
他们没有退,反而用身体,用血肉,死死地挤在牛尾儿周围,硬生生用人墙为他挤出了一条通往千斤闸的路。
“噗嗤!”
牛尾儿一马当先,一刀劈碎了拦路的木盾。
“开门!给老子开门!”
他终于杀到了那巨大的千斤闸旁,挥刀疯狂地砍向那比人胳膊还粗的绞索。
崩!
崩!
“挡住!给我挡住!”
危仔倡在高台上尖叫,脸色惨白。
他没想到,即便遭受如此打击,这群陷入绝境的困兽,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战力。
“开门!给老子开门!”
“放滚木!砸死他!快砸死他!”
危仔倡的声音已经因为恐惧而变得扭曲。
一根巨大的、包着铁皮的滚木,带着呼啸的风声,顺着滑槽狠狠砸下,阴影瞬间笼罩了整个瓮城。
牛尾儿猛地抬头。
那滚木太快,太沉,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
他本能地想躲。
可脚下一滑,踩到了袍泽的尸体。
而且他知道,身后就是剩下的十几个伤残弟兄。
他若躲了,身后就是一地肉泥。
“将军快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的两名亲卫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他们毫不犹豫地扔掉手中的横刀,不退反进,像两只扑火的飞蛾,猛地冲到牛尾儿上方。
两人高举手中的蒙皮方盾,怒目圆睁,试图用这最后的屏障,去托住那滚木。
咔嚓!崩!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响。
坚固的盾在滚木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一般,瞬间崩碎成漫天木屑。
紧接着,便是骨骼碎裂的闷响。
咔嚓!噗!
那两名亲卫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瞬间就被巨大的滚木压成了两滩模糊的肉泥。
但也正是因为这两条命的阻挡,滚木下坠的势头微微一滞,方向也偏了几分。
砰!
滚木重重砸下,虽然避开了牛尾儿的头颅,却狠狠砸在了他的左肩与后背上,随后顺势滚落,死死压住了他的双腿。
“呃啊!!!”
牛尾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
双腿膝盖瞬间粉碎,整个人被死死钉在地上,鲜血狂喷。
“虎子!二狗!!”
他看着那两个刚才还活生生、此刻却已变成肉泥的兄弟,目瞪欲裂!
“将……将军……”
身后幸存的亲卫们哭嚎着,想要上前搬开滚木。
“别……过来……”
牛尾儿大口呕着血块,那张被鲜血糊满的脸上,早已看不出人形,唯有一双充血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高台上的危仔倡。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和滔天的恨意。
“粮……我的粮……”
下一瞬,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爆发。
他那只并未被压住的右手,猛地抓起地上的断刀。
虽然指骨已经震裂,虽然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内脏挤压的剧痛,但他依然死死攥住刀柄。
用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余烬,向着高台,掷出一击!
“死!!!”
刀光如电,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噗!
断刀擦着危仔倡的脸颊飞过,深深地钉在他身后的红漆柱子上,入木三分,刀尾还在嗡嗡震颤。
做完这一切,那具被压在滚木下的身躯,才终于重重地垂下了头颅。
但他依然睁着眼,死死盯着粮仓的方向。
那个嚷嚷着要保粮草的汉子,终究是没能走出这座瓮城。
直到死,也没有闭眼。
危仔倡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在地上,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瓮城内,喊杀声渐渐平息。
最后剩下的十几名亲卫,看着主将的尸体,发出了绝望的悲吼。
他们没有投降,也没有后退,而是主动冲向了数倍于己的敌军。
“为将军报仇!”
“歙州军!死战!”
片刻之后,瓮城内再无一个站着的歙州兵。
一百名亲卫,全军覆没。
危仔倡瘫坐在地上,手还在抖。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入手一片冰凉。
刚才那一幕,真的把他吓到了。
一百个人。
仅仅一百个亲卫,被堵在狭窄的瓮城里,被数百张弓弩指着,被数倍于己的步卒围攻。
按理说,这就是一群待宰的猪羊。可这群“猪羊”,却差点把屠夫给反杀了。
尤其是那个牛尾儿,甚至那一记飞刀,差点就要了自己的命。
若不是最后那根滚木……
危仔倡看了一眼被砸成肉泥的牛尾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疯子……都是疯子……”
他原本的计划很大胆。想着趁主将战死,城外那五千歙州军群龙无首、军心大乱之际,打开城门,率军杀出去,哪怕不能全歼,也能彻底击溃这支先锋军,给刘靖一个下马威。
但现在,他看着满地的尸体,那个念头就像是被这瓮城里的血水浇灭了一样,半点火星都不剩。
这还只是一百个亲卫。
城外,还有整整五千个这样的疯子。
要是真杀出去……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守不住,打不过。
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理智。
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一种扭曲的疯狂却从心底滋生出来。
他突然想到了刺史府里那些面如死灰的豪族家主。
他们是被自己逼着上的船,心里肯定还想着投降,还想着里应外合。
不行。
这还不够。
必须把事情做绝,必须断了所有人的后路!
想到这里,危仔倡打了个寒颤,随即猛地站起身。
他那张原本因为恐惧而惨白的脸,此刻却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泛起一抹病态的潮红。
他声音尖利地吼道。
“关门!把内城门给老子用巨石堵死!”
“从今天起,谁敢言降,无论官阶,无论亲疏,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命令下达,他还不满足。
他的目光落在了瓮城中央那滩模糊的血肉上,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他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危仔倡,已经没有退路了。
“来人!”
危仔倡指着牛尾儿的尸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把……把他的头割下来,挂上去!挂到城楼最高处!”
身边的亲卫统领闻言一惊,迟疑道:“主公,这……这是不是太……”
“太什么?!”
危仔倡猛地回头,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妇人之仁!你以为刘靖会因为我们不挂人头就放过我们吗?”
“不!他只会觉得我们软弱可欺!”
“我要让他知道,这临川城是一块啃不动的硬骨头!我要让他知道,想进这座城,就得拿命来填!”
“挂上去!让城里那些还心存幻想的老东西们看看,这条船已经开进了血海里,谁也别想下去!”
“也让城外那五千歙州兵看看,他们的将军,现在是个什么下场!”
这是疯子的赌博,赌注是全城人的性命。
……
……
砰!
瓮城内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喊杀声和惨叫声。
城外。
原本列阵以待的五千歙州先锋军,瞬间炸了锅。
“不好!千斤闸落了!将军被困在里面了!”
副将脸色大变,猛地拔出横刀,嘶吼道:“攻城!快攻城!救将军出来!!”
“杀啊!!”
数千名红了眼的歙州悍卒,扛着简陋的云梯,甚至有人直接跳进护城河,发疯似地向瓮城冲去。
然而,迟了。
城头上早已埋伏多时的弓弩手,瞬间探出头来。
崩!崩!崩!
密集的箭雨如同泼水一般倾泻而下。
没有重型攻城器械掩护,也没有盾车,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一片。
“别退!不许退!就算是拿尸体填,也要把这护城河填平了!”
副将浑身插了两支箭,却依然红着眼在指挥冲锋。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瓮城里传来的那些熟悉的声音——
那是金汁泼在人身上的滋啦声。
那是滚木砸碎骨头的闷响。
那是牛尾儿最后那一声不甘的怒吼:“死!!!”
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刀,狠狠捅在城外这五千弟兄的心窝子上。
“将军!!!”
无数士兵在城下哭嚎,用兵器狠狠砸着坚硬的城墙砖,哪怕虎口震裂也不肯停下。
可是,那扇厚重的千斤闸,就像是一道生死界碑,隔绝了所有的希望。
渐渐地。
瓮城里的喊杀声弱了下去。
最后那声怒吼消散在风中。
一切归于死寂。
“没……没动静了……”
副将跪在护城河边,耳朵贴着冰冷的城墙,整个人如坠冰窟。
此时,城头的箭雨依旧在无情地倾泻,身边的弟兄一个接一个地倒在血泊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是毫无意义的牺牲。
“啊!!!”
副将猛地一拳砸在地上,指骨崩裂。
他抬起头,双目赤红,理智终于在这一刻压过了悲痛。
救不了了。
再耗下去,这五千弟兄也得白白搭在这里!
“撤……全军后撤!!!”
副将嘶吼着,声音里带着血泪,猛地拽起身边还在发疯砍墙的亲兵。
“都给我撤!撤出敌军射程!别让将军白死!快撤!!”
呜——呜——
凄厉的撤军号角响起。
数千名歙州悍卒,拖着伤员,扛着尸体,一步三回头,满含着不甘与绝望,如潮水般退到了五百步开外的安全地带。
就在大军刚刚稳住阵脚之时。
城楼上垂下一根绳索。
当牛尾儿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被悬挂在城楼上的那一刻。
原本还有些嘈杂、混乱的阵地,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哭声。
那是比嚎啕大哭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副将红着眼,咬碎了牙,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他死死攥着刀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一双双充血的眼睛。
“别哭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
“把眼泪憋回去。”
“扎营,造器械。”
“等主公到了,咱们用这满城人的血……给将军送行!”
……
半个时辰后。
临川刺史府。
当那颗人头挂上城楼的消息传回府内,正坐立难安的陈家、李家几位族长,瞬间瘫软在地。
“完了……”
陈家主面色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中了风。
“杀了刘靖的大将……这是要把天捅个窟窿啊!”
“危仔倡这个疯子!他是要拉着咱们全族几千口人给他陪葬啊!”
他早该想到,那危仔倡已经疯了,完全不似常人。
李家主更是老泪纵横,抓着头发嘶吼:“当初就不该信他的鬼话!早知道……早知道就算是拼着被他杀了,也要开门迎刘使君进城啊!”
悔恨,恐惧,绝望。
这些情绪像是一张大网,死死勒住了这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大族家主。
等刘靖的大军一到……
陈家主绝望地闭上了眼,仿佛已经看到了临川城化为焦土,看到了自己全族的脑袋被整整齐齐地码在城门口的景象。
“完了!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