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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朱温你不得好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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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八夜,歙州府衙。

寒风如刀,呼啸着穿过庭院。

东偏厅内却是灯火通明,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松烟墨香与焦灼灯油的独特味道。

这里没有推杯换盏的喧嚣,只有笔尖划过歙州皮纸的“沙沙”声,密集得如同春蚕噬叶。

按照刘靖定下的铁律,考卷在送往阅卷官手中之前,必须先过一道前所未有的鬼门关——誊录。

刘靖深知,不同出身的书吏,其心性、习气天差地别。

若是混杂一处,非但效率低下,更易滋生事端。

因此,他将征调来的书吏,分置于不同院落。

甲字房,坐着的清一色是军中记室与参军。

他们腰杆笔直,带着一股军营的肃杀之气。

他们不懂锦绣文章,但执行军令从不打折扣,写出的字如同刀刻斧凿,精准而冷硬。

乙字房,则是从城中各大柜坊、质库借来的算手。

他们精于计算,心思缜密,写出的字一丝不苟,如同算盘上的珠子,颗颗分明,绝无差错。

而故事发生的丙字房,则最为特殊。

这里是“中枢”,也是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地方。

这里汇集了经验最老道的“杂家”。

有市井里抄了一辈子书的话本匠,有乡野间教了一辈子私塾的老学究,也有军中和柜坊里最顶尖的好手。

最显眼的,莫过于那个半倚在案几上、满手墨迹的“飞笔张”。

此人本是杭州勾栏里专门抄写话本的快手,靠着给说书先生抄底本混饭吃。

这行当讲究的就是个“快”字,练就了他眼到手到、笔走龙蛇的本事。

寻常书吏抄一页纸得歇三次手腕,他却能一口气抄上十页不带喘气,且字迹虽不美观,却个个清楚,绝无错漏。

此刻,这平日里最是利索的飞笔张,却把笔杆子咬得咔咔作响,盯着面前一张卷子,那张平日里能把死人说活的巧嘴,此刻也不住地抱怨。

“这他娘的是哪个神仙写的字?”

“草书不像草书,隶书不像隶书,倒像是几条蚯蚓在泥地里打滚!”

“抄了二十年话本,也没见过这么‘狂’的笔法!”

“这让人怎么抄?神仙来了也得把笔折了!”

可回应他的,却依旧是无言的沙沙声。

他们的任务,一是抽检校对。

二是专门负责辨认那些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的“疑难卷”。

然而,正是这第二项任务,成了最大的瓶颈。

此刻,丙字房内的气氛,就像一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浓汤。

突然,一阵极轻的骚动打破了静谧。

一个刚从县学里抽调来的年轻书吏,举着一张卷子,脸色涨得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面前的墨卷,字迹与其说是潦草,不如说是一团被踩烂的蜘蛛,墨点与笔画糊在一起,根本无法辨认。

在讲究“身言书判”、以书取人的大唐,写出这种字,简直就是一种罪过。

负责监察的玄山都虞侯走了过去。

这位杀人如麻的军汉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书吏,只是用戴着铁护腕的手指,在卷宗上重重敲了一下。

然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武人对文弱书生的天然鄙夷。

“废卷。”

不等那年轻书吏反应,他又补了一句,目光已经投向了下一排的书吏。

“下一份。”

年轻书吏手一抖,险些把卷子掉在地上。

他知道,“废卷”二字,意味着这张卷子背后的那名考生,数年的寒窗苦读,就因为这手烂字,彻底化为泡影。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苦干的老先生陈望,缓缓放下了笔。

“慢着。”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股子常年教书的嘶哑,却让整个屋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位虞侯,主公还有第二道令。”

那虞侯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了然。

陈望颤巍巍地站起身,走到那年轻书吏身旁,接过那张“蜘蛛卷”。

目光刚一触及那团如被鸡爪刨过的墨迹,这位写了一辈子正楷的老夫子,眉心便本能地狠狠跳了两下,捏着卷角的手指都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仿佛那纸上涂的不是墨,而是什么扎眼的脏东西。

但他终究没有扔掉卷子,而是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口那股子“不吐不快”的文人习气,对着灯火仔细端详起来。

但他深吸一口气,对着灯火端详半晌,才缓缓说道:

“主公曾言,我等开科取士,求的是腹有乾坤的治世之才,非善于描红的书法大家。”

“故,凡遇字迹不清、难以辨认之卷,不得擅自废弃……”

“啪嗒。”

一声清脆的算盘撞击声,突兀地打断了陈望的话。

屋子正中,那个从钱庄借来的王算手,手边放着抄了一半的卷子,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拨弄着,像是在核算今日的抄写定额与工钱。

他头也不抬,嘴里吐出一串冰冷的行话。

“三人停笔,辨认一卷,耗时半刻。按每人每刻钟抄两百字算,这半刻钟,我们便少抄了六百字。”

他终于停下手,抬起头,那双习惯了看账本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对“赔本买卖”的厌恶。

“陈老,为了一个连字都写不清的糊涂虫,让我们三人白白耗费功夫。”

“这笔买卖,折了。”

旁边的飞笔张也把笔往桌上一扔,揉着酸痛的手腕,没好气地附和道。

“王先生说得在理!咱们是来抄书的,不是来猜谜的!”

“这破卷子,看得眼珠子都快瞎了,有这功夫,早抄完两页了!”

“这种连字都写不好的糊涂蛋,直接废了得了,省得祸害咱们!”

王算手看向虞侯,语气笃定。

“按柜坊的规矩,烂账就是烂账。”

“虞侯说得对,直接作废,少赔点灯油钱才是正理。”

一瞬间,屋内原本密集的笔尖沙沙声骤然一滞,气氛如冻住的铅块。

年轻书吏的脸瞬间没了血色,手中的卷子变得千斤重。

陈望深吸一口气,没有动怒。

他太清楚这屋子里的人在想什么。

大唐选才,首重“身言书判”,一手漂亮的楷书就是士子的脸面。

像这种“蜘蛛卷”,在往常直接丢进火盆都不为过。

他缓缓举起那张“蜘蛛卷”,让烛火映透纸背,声音虽轻,却如晨钟暮鼓。

“王先生,张兄弟,你们算的是‘小账’,是墨水和工钱的本钱。”

“但主公要算的,是这江山的‘大账’。”

陈老一字一顿,目光如炬,扫过那一双双惊疑不定的眼睛。

“主公不惜重金、背负‘坏了祖宗规矩’的骂名办这誊录院,不是为了选出写字漂亮的抄书匠,而是要告诉全天下!”

“在主公这里,哪怕你穷得只能用劣墨秃笔,哪怕你的字丑得如鬼画符,只要你肚子里有治世的真东西,他就愿意多花三倍的功夫,把那颗明珠从泥里挖出来!”

“今天我们多花了半刻钟,少抄了三份卷子,但传出去的,是主公‘不拘一格’的求才之志!”

“这笔‘人心账’,二位,你觉得是赚了,还是折了?”

王算手拨弄算盘的手指,僵住了。

那个嚷嚷着要罢工的飞笔张,也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什么,但看着陈望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张被视作珍宝的烂卷子,喉咙里那句脏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是市井混子,但他也是苦出身。

他忽然想到,如果当年也有人愿意花这么大功夫去听听他肚子里的东西,他是不是就不用在勾栏里抄一辈子艳曲淫词了?

那个铁面无私的虞侯,也默默地退后了一步,不再言语。

满屋的书吏,无论是市侩的飞笔张,还是精明的账房,此刻都停下了笔,望向那张丑陋的卷子。

他们忽然明白,自己手中这支笔的重量。

陈望不再多言,眯起那双昏花的老眼,手指几乎触碰到纸面。

原本剑拔弩张的三人,此刻却奇异地围坐在了一张桌案前,对着那张“天书”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这一笔……横折弯钩,看着像‘水’字旁。”

年轻书吏指着一团墨迹,试探着说道。

“不对。”

飞笔张歪着头,把那卷子横过来看了一眼,撇撇嘴道:“这是个草书的‘流’字!”

“勾栏里的那些酸秀才喝多了都这么写,那一撇甩得跟狗尾巴似的,错不了!”

“慢着。”

旁边的王算手没有看字,而是盯着那句话的前后文,手指在算盘上无意识地拨了两下,像是在推演账目逻辑。

“前文提到了‘疏浚’,后文是‘以通舟楫’。”

“若是‘流’字,文理不通。按工部的行文习惯,此处应当是个动词。”

“是‘疏’字。”

陈望抚着胡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指着那团墨迹中极其隐蔽的一点:“这孩子笔力虽乱,但章法还在。”

“你们看这一竖,隐约有颜体的架子,只是写急了。”

“‘疏浚河道’,唯有‘疏’字,才配得上这前后文的治水之策。”

“疏浚……疏浚……”

飞笔张挠了挠头,又凑近看了看,随即一拍大腿:“嘿!还真是!”

“这小子把‘疏’字的左半边写成了草书,右半边又写成了行书,怪不得认不出来!是个怪才!”

他又是想起什么,伸出手指,在卷角那处尚未干透的墨渍上轻轻捻了捻,指尖瞬间拉出一道粘稠的黑丝。

他放在鼻尖闻了闻,随即嫌弃地皱起了鼻子。

“这是城南老张家卖的‘锅底灰’,三文钱一大块的劣货!”

“胶加多了,天一冷就发黏,写快了容易拖泥带水,把笔画糊成一团。”

“怪不得这‘疏’字的右半边跟个黑煤球似的,这小子也是个穷鬼,连块像样的松烟墨都买不起。”

飞笔张一边吐槽,一边却下意识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小心翼翼地帮那卷子吸了吸多余的墨渍,嘴里嘟囔着。

“也就是遇上咱们,换了别人,谁有闲心闻你这锅底灰味儿……”

“记下来。”

陈望看了一眼飞笔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沉声道。

年轻书吏连忙提笔,工工整整地在备用纸上写下了一个“疏”字。

就这样,四个人,四双眼睛。

陈望以经义破题,推敲文意;王算手以逻辑拆字,分析结构;飞笔张以经验辨形,识别笔法;而年轻书吏则负责将这些从“墨团”里抢救出来的文字,一一记录在案。

一炷香后。

当最后一个字被确认下来,三人都是长出了一口气,额头上竟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那张丑陋的、几乎被判了死刑的“蜘蛛卷”,静静地躺在桌案上。

而半个时辰后,一份字迹工整、朱笔耀眼的崭新“朱卷”,在歙州皮纸上重获新生。

……

开元寺,禅房。

窗外风雪如晦,屋内却是一片冷冽的松墨香。

没有金玉,唯有一盏孤灯照着几卷残经。

主持无相方丈盘膝而坐,那一身锦斓袈裟在昏暗中流转着暗金色的光泽,却掩不住他那一身枯木般的清苦之气。

刘靖换了一身青色常服,不带甲胄,只带了柴根儿随行。

他对着老僧恭敬地行了一个常礼,语气诚挚。

“大师,此次科举,四方士子如过江之鲫,远超官府预料。”

“若非大师以此古刹收容千余寒士,又施粥赠药,这数九寒天里,不知要有多少读书人冻死街头。”

“某,代这数千学子,谢过大师援手。”

无相方丈那双枯瘦的手正在摆弄粗瓷茶具,沸水入壶,茶香虽不名贵,却透着股暖人心脾的烟火气。

“阿弥陀佛。”

方丈低眉垂目,温声道:“使君此举,是为天下寒士开一条从未有过的活路。”

“贫僧不过是借了几间禅房,施了几碗素粥,实在当不得使君如此重谢。”

说着,老和尚将一只茶盏轻轻推至刘靖面前。

那茶汤色泽淡绿,泛着细密的白色沫饽,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他推过来的不是茶,而是一份难得的清静。

“请。”

刘靖双手接过,轻抿一口,只觉茶味微咸带甘。

他放下茶盏,看着这位虽身在空门,却依旧心系苍生的老僧,忍不住感叹道:“上人过谦了。”

“若无大师出面号召,这城中那些平日里一毛不拔的富户世家,又怎会如此痛快地捐粮捐布?”

“大师这件紫金袈裟,在他们眼中,便是一面不得不敬的旗帜。”

无相住持闻言,正在分茶的手微微一顿。

他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低眉垂目,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金缕袈裟上。

那袈裟虽有些陈旧,但在烛火下依旧流转着暗金色的光泽,显得华贵非常。

“旗帜……”

老和尚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极轻,像是风吹过枯叶,透着一股子看透世情的通透与凉薄。

“使君可知,贫僧的法号,为何唤作‘无相’?”

刘靖一怔,摇了摇头。

老和尚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华丽的袈裟,眼中闪过一丝追忆。

“贫僧出身吴郡顾氏旁支,少年时也曾鲜衣怒马,自负才貌双全。”

“只因卷入家族夺嫡的丑事,眼见至亲手足相残,血染祠堂,这才心灰意冷,遁入空门,只求一个清净。”

“剃度那日,先师见我虽落了发,眼中却仍有恨意与傲气,对着铜镜整理僧袍时,还在意那衣领是否平整。”

“先师叹我不舍皮囊,心有挂碍,未能真正放下。”

“故而,赐名‘无相’。”

“他老人家是希望我能破除这身世家子的‘贵相’与心中的‘恨相’,悟透《金刚经》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真谛。”

“可贫僧年轻时,却恰恰辜负了这个法号。”

“我虽不恨了,却把那股子傲气都花在了袈裟上,总觉得只有披上这最好的金缕衣,才配得上贫僧的身份与修为。”

“先师见我整日在那袈裟上绣金线,曾冷笑着讥我一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原本浑浊的老眼中,此刻却精光内敛,深邃得如同古井,直视着刘靖。

“莫非不披上这件袈裟,众生便看不出你尘缘已断,金海尽干?”

刘靖眉头一挑,试探着问道:“令师是在……点拨大师?”

“是点拨,也是棒喝。”

无相住持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是看着杯中旋灭旋生的茶沫,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嘲。

“真正的得道高僧,便是披着破衣烂袄,坐于枯骨坟冢,亦是真佛。”

“只有心里没底、修为不够的,才天天想着靠这身袈裟来装点门面,向世人证明自己是个‘高僧’。”

“归根到底,那时的贫僧,是把这袈裟当成了修行的招牌,”

“这便是着相。有负‘无相’之名啊。”

刘靖看着老和尚如今依旧穿着这身华贵的袈裟,不由得问道:“既知是着相,那大师如今为何……”

“因为众生皆着相啊。”

无相住持长叹一口气,放下了茶盏。

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棂。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灌入,吹动他花白的胡须和那身华贵的袈裟。

他指着窗外那些在风雪中排队领粥的百姓,目光悲悯。

“世人眼孔浅显,只认衣冠不认人。”

“若贫僧今日穿一身破烂,如乞儿般立于街头,又如何能号召这满城富户捐粮?”

‘又如何能让百姓信服,这粥里没有掺沙子?”

“师父赐名‘无相’,是教我修己时莫要被繁华迷眼;但如今贫僧穿着这身袈裟,却是为了度人。”

无相住持转过身,背对着风雪,那一刻,他原本瘦小的身躯竟显得无比高大。

“若非为了替这众生挡一挡风雪,贫僧又何必披上这件沉甸甸的‘相’,去向这乱世化缘?”

“所谓无相,非是无形,而是不滞于形。”

“穿与不穿,皆是慈悲。”

刘靖听罢,原本端着茶盏的手,悬在了半空。

他没有像寻常香客那般惊叹或跪拜,而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老僧,眼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道理,他又何尝不懂?

杀人盈野是为了止戈,权谋算计是为了安民。

他刘靖在这乱世中摸爬滚打,身上披着的那层令人闻风丧胆的“修罗皮”,何尝不是另一件沉甸甸的“相”?

大师披的是慈悲的袈裟,他披的是染血的铁甲。

虽衣裳不同,但那颗替众生挡风雪的心,却是一样的。

刘靖缓缓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这一次,他没有行晚辈礼,而是整了整衣冠,对着无相住持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的拱手礼。

“大师之言,刘靖……懂了。”

这简简单单的“懂了”二字,比千言万语的赞美,更重。

无相住持转过身,看着刘靖那双坚定的眼睛,脸上露出了今日最真切的笑容。

他双手合十,温声道。

“阿弥陀佛。”

“风雪虽大,只要心有‘蓑衣’,便无处不可去。”

正当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报!”

之前那名在誊录院巡视的牙兵,顾不得礼数,快步入内,单膝跪地,附耳在刘靖身侧低语了几句。

刘靖听着听着,原本舒展的眉头渐渐锁紧,最后化作一声长叹。

“怎么了?”

无相住持温声问道。

刘靖苦笑一声,并不隐瞒:“大师有所不知。誊录院那边虽然规矩立起来了,但……遇到的麻烦也不小。”

他将“蜘蛛卷”一事简要说了,最后叹道:“陈夫子做得对,但这代价也太大了。”

“三人辨一卷,耗时半个时辰。丙字房那几个人没日没夜地干,熬干了灯油,也赶不上卷子送来的速度。”

“如今积压的卷子越来越多,而人手却已经捉襟见肘。”

“若按这个速度,怕是等到上元节,这榜也放不出来。”

“我想再抽调人手,可这歙州三县能写一手好字的读书人,不是进了考场,就是已经被抓了壮丁。”

“这……”

刘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这几日,为了科举、防务,他已经连续两个通宵未曾合眼。

脑子里像是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嗡嗡作响。

过度的疲惫让他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只是本能地计算着数字。

“三十六人……”

刘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面对数千积压,怕是……杯水车薪啊。”

无相住持看着刘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暗叹一声。

他随即微微一笑,温言点拨道。

“使君,您太累了,心神已乱,故而只看见了‘数’,未看见‘道’。”

“治大国如烹小鲜,亦如治水。堵塞河道的,往往不是滔滔江水,而是那几块顽石。”

“使君有所不知,我寺中有三十六名专门负责修补、誊抄古佛经的‘写经僧’。”

“他们虽人少,但这手上的功夫,却是练了几十年的。”

“他们心静如水,字迹工整。”

“更重要的是,他们常年与那些虫蛀霉烂、字迹模糊的唐代古卷打交道,练就了一双‘慧眼’。辨认字迹的眼力,远胜常人。”

“这三十六人,若去抄写寻常卷子,自然杯水车薪。”

“但若使君将他们专用于辨认那些潦草难辨的‘顽石’之卷,专攻疑难,是否就能让使君麾下那两百名书吏,重新如江水般奔流不息呢?”

这一番话,如同一道清泉流过刘靖混沌的脑海,让他那因熬夜而僵滞的思维瞬间通透。

刘靖眼睛猛地一亮,原本浑浊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是啊!

堵塞河道的瓶颈不在于普通卷子,而在于那些耗时耗力的“顽石”。

这三十六名写经僧,就是最好的“攻玉之错”!

他腾地站起身来,对着无相住持深深一揖到底,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与敬意。

“大师高义!若非大师点拨,刘靖险些因疲累而误了大事!替天下寒士,谢过大师!”

……

誊抄完毕的朱卷,被装入封漆木箱,由甲士护送,送入西侧的阅卷公舍。

这里更是如临大敌。

胡三公端坐主位,九名阅卷官分三组呈品字形排开。

他们面前堆积如山的朱卷,不仅是文章,更是这乱世中无数寒门子弟的命。

争论声,此起彼伏,如同煮沸的开水。

“荒谬!简直荒谬!”

左侧案几旁,一名出身儒学世家的老考官气得胡子乱颤,指着一份卷子痛斥。

“这考生竟提议‘以瓷代铜,重开瓷监,专营海舶互市’!”

“说什么‘泥土烧成金,可抵百万兵’!满纸铜臭,有辱斯文!这种唯利是图的文章,当直接黜落!”

“我不这么看!”

他对面那位曾在户部任职的中年考官立刻反驳,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此子籍贯虽被糊住,但看其对白垩泥的淘洗火候如数家珍,必是饶州鄱阳一带的老窑工出身!”

“如今军费浩繁,若能重振饶州瓷业,通过海路贩往南海诸蕃,那便是源源不断的军饷!”

“此乃富国强兵之策,当列乙等上!”

而在右侧,另一场关于水利的争论更是火药味十足。

“异想天开!”

一名工部出身的考官将一份卷子摔得啪啪作响。

“这人竟想在信江险滩处设立‘水转连磨’之法,想把岸上拉纤的人力绞盘,改成用水轮驱动!”

“说什么‘借水之力,替人拉纤’!”

“哼,想法虽好,但水力无常,极难驯服。万一水流暴涨,水轮转得太快把船拽翻了,谁担得起这个责?”

“非也非也!”

旁边的年轻考官据理力争:“此子并非空谈!他在卷中画了个‘母子轮’的机括图!说是用大轮带小轮,再加个‘制动木刹’来稳住劲道。”

“虽然画得粗糙,但这显然是他在江边常年观察水碓、水磨悟出来的土法子!”

“如今我军逆流运粮,全靠纤夫拉纤。”

“若此法能成,哪怕只能在几处关键险滩省下三成力气,也是大功一件啊!”

争论声越来越大,甚至有两名考官为了那个“母子轮”的图纸争得面红耳赤,险些拍桌子。

一直端坐主位的胡三公,看着这乱哄哄却充满活力的场面,嘴角却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久违的欣慰。

他没有喝止众人的争吵,而是轻轻拿起那份引发争议的“瓷器”朱卷,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笃,笃。”

清脆的声响虽不大,却让争得不可开交的众考官渐渐安静下来,目光齐齐汇聚到了主位上。

胡三公抚摸着那卷面上千篇一律的字,目光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感慨。

“诸位,这般为了一个匠户、一个狂徒的文章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场景,老夫……有多少年没见过了?”

众考官一怔,面面相觑。

胡三公叹了口气,举起手中的朱卷。

“诸位,你们看。”

“若在往日,我们看到这等熟悉瓷务的文章,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名字,看看是不是哪家大族的子弟,是不是哪位同僚的请托。”

“可如今,名字糊了,字迹也誊了。”

“我们虽能猜出他多半是饶州人,甚至可能是个卑微的匠户,但我们却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背后站着谁。”

胡三公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情世故,只盯着这文章里的‘货’看!只论这策论能不能富国强兵!”

“看不出他是谁,却看得出他有才。这,才是主公要的真正的公平!”

众考官闻言,皆是心头一震,随即纷纷点头,眼中的神色愈发肃穆。

话音刚落,厚重的门帘被一只带着鹿皮手衣的手猛地掀开。

寒风裹挟着雪沫灌入,屋内的炭火猛地一暗,旋即又腾起更亮的火苗。

刘靖身披黑色貂裘,带着一身风雪寒气大步入内,身后许龟提着两个巨大的食盒,浓郁的参汤香气瞬间冲淡了屋内的墨臭。

“诸位辛苦。”

刘靖示意众人不必行礼,亲自将滚烫的参汤一碗碗端到考官案头。

他随手拿起两份刚刚批阅完的卷子。

左手一份,文采斐然,引经据典。

右手一份,言辞质朴,却针砭时弊。

然而,无论内容如何天差地别,在那层朱砂红字的遮掩下,它们的字迹却是一模一样的方正、呆板、毫无个性。

刘靖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那张朱卷,发出一声脆响。

他看着那千篇一律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在这层朱砂红字的遮掩下,世家引以为傲的“家学渊源”,那些曾作为他们身份标识的独特笔法、暗号,统统失去了辨识度。

在这里,王家麒麟子和李家放牛娃,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刘靖看着这一幕,胸中涌起一股激荡之气。

他放下手中的卷子,环视着这群眼神明亮的考官,沉声打破了沉默。

“诸位。”

众考官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却被刘靖抬手止住。

“不必多礼。”

刘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朱卷,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如金石坠地。

“我知道,有人在骂我们离经叛道,有人在笑我们多此一举。”

“但你们看看这些卷子——里面藏着的,不再是哪家的门生故吏,而是真正的脊梁!”

“今日诸位手中的朱笔,每一笔落下去,都不是在判卷,而是在判这乱世的命!”

他端起一碗参汤,对着众人高高举起。

“这碗汤,刘靖敬诸位!请!”

“愿为主公效死!”

众考官心头一热,齐齐举起面前的汤碗,一饮而尽。

屋内的炭火烧得正旺,映照着每个人充满希望的脸庞,仿佛这漫长的寒冬终将过去。

然而,就在这江南的灯火温暖如春之时,千里之外的北方,另一场足以冻结人心的风雪,却正在落下。

越过千山万水,穿过呼啸的寒风。

曹州济阴。

这里是朱温为大唐末代皇帝李柷修筑的“行宫”,实则是一座插翅难飞的死牢。

十七岁的李柷,早已没了当年的天潢贵胄之气。

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枯坐在昏暗的油灯下。

窗外的北风呜咽,像极了无数冤魂在索命,拍打着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这座府邸守备森严,连一只鸟飞过都要被射下来。

李柷从早到晚,连如厕都有两双眼睛死死盯着,这种日复一日的钝刀子割肉,让他几近崩溃。

“啪。”

灯花爆裂。

李柷惊得浑身一颤,手中的《左传》跌落在地。

他弯腰去捡,指尖刚触碰到书脊,房门却被人粗暴地撞开。

风雪裹挟着寒意灌入,烛火摇曳欲熄。

两名身披重甲的梁军武士大步迈入。

他们面无表情,手中无刀,却各自捧着一段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的白绫。

李柷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你们……要干什么?”

他颤抖着后退,直到脊背抵上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甲士不语,只是逼近。

沉重的战靴踩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孤……我已经退位了!江山都给他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李柷崩溃大喊,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哪还有半点帝王威仪:“朱温答应过让我活着的!我是济阴王!我是……”

“济阴王,上路吧。”

左边的甲士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铁锈,不带一丝活气:“陛下说了,只有死人,才不会被那些怀念前朝的乱臣贼子惦记。”

“不!朱温老贼!你言而无信!你不得好死!”

李柷绝望嘶吼,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去。

砚台砸在甲士的胸甲上,发出一声闷响,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下一瞬,巨大的力量袭来。

一名甲士如捉小鸡般按住李柷的双肩,将他死死钉在墙上。

另一人熟练地抖开白绫,绕过那细嫩的脖颈,在脑后猛地收紧。

“荷……荷……”

咒骂声戛然而止,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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