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弟子夏白芷(上)(2/2)
然而,问道峰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凌霄宗内等级森严,派系林立。此时云涯身为太上长老,地位超然,但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收徒,尤其是一个来历不明、根基浅薄的北境孤女。
夏白芷很快便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审视和隐隐的排斥。当她身着那身象征着问道峰亲传弟子身份的月白道袍,第一次踏入宗门传法堂时,那些来自其他峰脉、出身修真世家或天赋卓绝的核心弟子们,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有探究的好奇,更有深深的嫉妒。
“看,那就是清虚仙尊从北境雪窝里捡回来的野丫头?”
“啧啧,命真好,一步登天啊。”
“根骨看着也就那样,仙尊怎么会……”
“嘘!小声点!别被她听见!”
那些窃窃私语如同毒蛇,钻进夏白芷的耳朵。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努力维持着云涯教导的平静,背脊挺得笔直,但内心却翻涌着屈辱和不甘。她越发渴望变强,渴望得到师尊的认可,渴望证明自己配得上这身道袍,配得上“云涯弟子”这个身份!她对云涯的敬仰,在无形压力的催化下,悄然发生着某种危险的蜕变,掺入了更多独占的渴望和强烈的证明欲。
“师尊,”一次剑法练习后,夏白芷收剑而立,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神却异常明亮执着,她鼓起勇气看向正在梅树下煮雪的云涯,“弟子听闻葬魂谷有‘蚀心草’现世,此草性烈,却是炼制‘破障丹’的一味主药,于突破金丹瓶颈有奇效。弟子想……”
“不必。”云涯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打断了她的请求。修长的手指执着玉勺,从沸腾的雪水中舀起一勺,注入旁边温着的青玉茶盏中,动作流畅优美,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韵律。“修行之路,根基为重,外物为末。金丹之境,水到渠成即可,无需借药石外力催谷,徒增心障。”
他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清冷的眉眼,语气淡漠得不带一丝波澜:“葬魂谷凶险,非你此时能涉足。安心修炼。”
夏白芷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如同被浇灭的烛火。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委屈涌上心头。她并非真的急需蚀心草,她只是……只是想为师尊做点什么,想证明自己的价值,想得到他一句赞许,哪怕只是一个认可的眼神。然而,得到的依旧是这冰封般的拒绝。她看着云涯专注于茶道的侧影,那超然物外的姿态,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入他眼,包括她这个弟子。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隐隐的怨怼,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她的心脏。师尊,您眼中……可曾真正看到过白芷的努力?可曾……在意过白芷的所求?
时间如同问道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看似凝固,却在无声中层层累积。夏白芷的修为在云涯严苛到近乎无情的教导下稳步提升,筑基后期,筑基大圆满……距离金丹只差临门一脚。然而,她心中那份对师尊隐秘的情感,却如同被压抑的火山,在日复一日的仰望和求而不得的失落中,越发汹涌澎湃,逐渐扭曲。
云涯越是清冷孤绝,如同悬于九天不可触及的孤月,她心中的渴望便越是炽热疯狂。她开始不满足于仅仅作为弟子。她渴望靠近,渴望了解那冰冷表象下是否也有一丝温热,渴望成为那轮孤月唯一的倒影。她会在深夜偷偷凝视听雪庐云涯静室的方向,会在云涯偶尔离开问道峰时失魂落魄,会在云涯对她讲解道法时,控制不住地走神,目光贪婪地描摹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和淡漠的薄唇。
这份扭曲的孺慕与日益滋生的占有欲,如同在她道心上悄然蔓延的毒藤,逐渐遮蔽了清明的灵台。
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压抑到了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云涯刚刚结束一次短暂的闭关,正在静室调息。门外传来了细碎的、带着明显犹豫的脚步声,停在门外良久。最终,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夏白芷站在门外。她没有穿那身月白道袍,而是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用北境特有的“月光鲛绡”制成的素白长裙。这种鲛绡薄如蝉翼,在幽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如同月华般清冷又柔和的微光,衬得她清秀的脸庞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脆弱与楚楚动人。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发髻上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脸上薄施粉黛,遮掩了因紧张而过度苍白的脸色。然而,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那双眼中燃烧的、孤注一掷的火焰,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师……师尊……”她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明显的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静室内盘坐在蒲团上、如同玉雕般的云涯。
云涯缓缓睁开眼,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淡淡的疑惑。他并未言语,只是用眼神询问。
这无声的询问,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夏白芷的理智彻底被汹涌的情感冲垮。她向前一步,踏入静室,反手关上了门。隔绝了门外的风雪声。
“师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尖锐变调,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弟子……弟子自知僭越!罪该万死!但……但有些话,憋在心中,如同毒火焚心,日夜煎熬,弟子……弟子实在无法再忍了!”
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眼神炽热而绝望,带着一种飞蛾扑火般的决绝,死死盯着云涯那双依旧平静无波的眼眸:
“弟子……弟子对您……早已非师徒之情!”
“从霜烬荒原您救下弟子的那一刻起……从您赐予弟子新生、赐予弟子道途的那一刻起……弟子……弟子心中便再也容不下旁人!”
“弟子仰慕您!敬您如神明!更……更爱您!深入骨髓!刻入魂魄!”
“求您……求您垂怜!求您看看弟子!不要……不要再将弟子视为无物!”
“弟子愿永世追随师尊左右,为奴为婢,只求……只求能常伴师尊身侧!哪怕……哪怕只是远远看着您……”
泣血的告白在寂静的静室内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夏白芷匍匐在地,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是神明的垂怜,或是雷霆的毁灭。
云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变化。仿佛夏白芷这足以颠覆伦常、惊世骇俗的告白,不过是窗外呼啸而过的风雪声。
直到她泣不成声,伏地颤抖。静室内只剩下她压抑的呜咽和风雪拍打窗棂的声音。
云涯才缓缓站起身。月白的袍角拂过光洁的玉石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走到夏白芷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如同万载玄冰,深邃、冰冷、不含一丝杂质。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清冽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平静得可怕。
夏白芷如同被赦免般,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颤抖着抬起泪痕斑驳的脸。
迎接她的,是云涯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审视某种不合格造物般的漠然。
“大道无情。”四个字,如同四柄冰锥,狠狠刺入夏白芷狂跳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所有的血液和幻想。“师徒有别,伦常有序。你心生妄念,执念成魔,已失道心根本。”
云涯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天道纶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最终的判决:
“夏白芷,你,不再是我云涯的弟子。”
“即刻起,自逐于问道峰。此生此世,不得再踏入凌霄宗半步。”
“好自为之。”
话音落下,云涯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静室深处,只留下一个清冷孤绝、仿佛永远无法触及的背影。
“不……师尊!不要!”夏白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弟子错了!弟子再也不敢了!求您!求您别赶我走!师尊——!”
然而,她的哭求只换来一片死寂。静室的门无声地合拢,将她和她破碎的、炽热的、被彻底碾入尘埃的爱恋与信仰,彻底隔绝在冰冷的、风雪呼啸的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