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柳村的第一场大车祸(2/2)
我当然想说:这跟我没关系。
问题是,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4
第二天,全村开会。
祠堂里人挤人,气氛跟上次不一样。
上次是吵,这次是真沉。
王支书站在前面,脸黑得跟炉底一样。
“镇里批评我们,说我们‘安全意识淡薄’。”
他读文件的声音干巴巴的:“各村要深刻汲取教训,举一反三,严格落实安全责任人……”
底下有人小声嘀咕:“事故那弯不是你签字的?”
“你扯这些干嘛?现在说啥也晚了。”
有人叹气:“阿峰那小伙子,我前几天还在镇上菜市场看到他,给他妈搬菜。”
“是啊,人挺乖的。”
王支书读完文件,放下纸:“总之,今后谁都要注意。别骑摩托车乱超车,别开大货车超速,别随便站在路边看热闹。”
他眼睛从人群里扫过,刚扫到我这边,顿了一下。
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他在看我的时候,眼神里带了一点说不清的东西。
那东西不是怀疑,不是怪罪,更像是一种——“你将来恐怕跟这村的命都脱不开”的预感。
会散的时候,大人们照例在门口抽烟。
“上面就是会开会。”
“开完会回家继续喝酒。”
“唉,这条路是好路,就是带来第一场大事,晦气。”
有人抬头看了一眼老柳树:“从那年雷打以后,就没安生过。”
我站在祠堂门口,觉得屋里屋外都有味道——
香灰味、汗味、烟味,还有一点点不太明显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一锅没放盐的乱炖。
5
那晚,我发烧了。
不是那种一点点的小低烧,是那种额头一摸就烫手、眼睛一闭就能听见血在脑子里“咚咚”敲的那种。
我妈摸了摸我额头:“你是不是白天在路口站太久,受了风?”
“可能吧。”我声音发干。
她给我塞了颗退烧药,又拿毛巾沾了凉水放我额头上:“睡吧,明早要是还烧,就去镇上看看。”
我闭上眼,耳朵里却一直嗡嗡响,像有人在里面讲悄悄话,又听不清。
热度往上烧的时候,时间感会变得很奇怪。
你以为你躺了一会儿,其实过了半宿;
你以为自己睡着了,其实脑子比清醒的时候还乱。
我就这样糊里糊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祠堂。
——是梦。
但那种梦,跟普通的梦不一样。
我一眼就认得出来:
老柳树、八仙桌、那只碗,还有那些伸着手的人。
这次他们站得更近了,几乎把整间祠堂都站满,连角落里都塞着人影。
他们的脸仍然模糊,只有手是清楚的,一只只往我这边伸。
我心里一阵发虚:“又来了。”
正当我准备像上次那样往后退一步,背贴桌子时——
人群里,突然有一个影子往前挤了一步。
他挤出来的时候,其他那些模糊的人自动往旁边让了一点。
他的脸,是清楚的。
年轻,二十出头,皮肤晒得有点黑,眼睛单眼皮,人群里那种标准的“老实娃”长相。
我愣了一秒——
我认得他。
菜市场帮他妈搬过菜,临出车祸前那几天,还在村口跟人打招呼。
阿峰。
他在梦里穿着一件被土灰糊了一半的t恤,裤腿上有一道泥印,鞋子上沾着一点血。
那血不是鲜红的,是被灰盖过的暗色。
“你……”我喉咙发干,勉强挤出两个字,“你怎么——”
“你不要问我怎么。”
他打断我,声音不大,却在祠堂里回荡得很清楚。
“你问问你自己。”
“问我……什么?”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到离我只有一臂远的地方。
那些模糊的人影,全都安静下来。
祠堂里只剩他的声音:
“我的那一份——”
他盯着我,眼睛里没有电视剧里那种吓人的血丝,只有一种很干的疲惫:
“是不是在你身上?”
这一句,把我整个人定在原地。
我张嘴想说“不是”。
喉咙里卡着千千万万个理由——
“我还小。”
“我啥也没干。”
“那条路是镇里设计的。”
“开车的是司机,不是我。”
这些话在舌头底下转了一圈,最后全变成了一个极其软弱的:“我不知道。”
阿峰看着我,眼睛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点点可惜:“你当然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几乎要哭出来,“我只是个小学生。”
“你是小学生。”他点点头,“你也是那个站在碗前的小孩。”
那只碗突然自己出现在我和他中间。
碗里黑乎乎的,看不见底。
我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阿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像秋天晚上吹过刚收完稻谷的田地,空空的。
“我只是来问一句。”
他看着我:“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我被这句话问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什么时候还?
怎么还?
还给谁?
我一句都答不上来。
“别怕。”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有点勉强,“我现在也不急。”
“你不急?”我傻傻地重复。
“嗯。”他后退了一步,重新退回那一群模糊的影子里,“后面排队的人多着呢。”
“你慢慢想。”
他说完这句,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纸钱一样,融进那堆影子里。
我猛地一激灵,从梦里醒过来。
额头上的毛巾已经凉透,身上的睡衣湿了一片。
外面天还没亮,屋里一片灰暗。
我妈迷迷糊糊醒来,摸了摸我额头:“退一点了。”
“嗯。”我应了一声,嗓子嘶哑。
我闭上眼,阿峰刚才那句话在脑子里一圈一圈转: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
然后呢?
我那天早上还是照常背着书包去上学。
唯一的区别是:
从那以后,只要我路过村口那个大弯,脚步就会下意识慢下来。
我不敢再说那条路是“通往外面世界”的路。
我更愿意叫它:
——村里人第一次,被命硬和命薄分开站队的地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