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讲武堂中蒙语声(1/2)
北京城,讲武堂。
寅时三刻(凌晨四点),晨钟准时敲响。浑厚的钟声穿透秋日薄雾,回荡在占地三百亩的校园里。紧接着,各营房的窗户次第亮起灯火,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压低嗓音的催促声、匆忙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
“巴特尔!快起来!要迟到了!”
下铺的蒙古少年用蒙语急喊。他叫苏和,科尔沁部台吉之子,今年十六岁,来京半年,汉话说得还磕磕巴巴。
上铺的巴特尔翻身坐起,揉了揉惺忪睡眼。他是乌拉特部台吉乌云巴图的长子,也是这批蒙古质子中年纪最大的,刚满十八。相比于苏和的慌乱,他显得沉稳许多。
“急什么,还有一刻钟。”巴特尔用流利的汉语说道,翻身下床。
他们住的这间营房是特制的,四人间,两张上下铺。除了巴特尔和苏和,另外两人都是汉人子弟——一个叫陈平的陕西军户之子,一个叫李岩的山东卫所百户之子。四人按讲武堂规定混编居住,旨在促进蒙汉融合。
陈平已经穿戴整齐,正在系腰带。他是个瘦高个,面容严肃:“巴特尔说得对,别慌。但晨练迟到要罚跑十里,你们可掂量着。”
李岩还在慢吞吞穿靴子,打着哈欠:“要我说,这寅时就起也太早了。我爹当兵那会儿,卯时才点卯……”
“那是旧军。”陈平打断他,“讲武堂是新军摇篮,越国公定的规矩,自有道理。”
提到“越国公”三个字,营房里安静了一瞬。
巴特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半年前,他随父亲在归化城见过那位天可汗。那人威严、睿智、又透着某种深不可测的距离感。父亲对天可汗又敬又怕,私下里却常和几个台吉密谈,言语中满是不甘。
来京前,父亲拉着他的手叮嘱:“去了讲武堂,好好学本事,但别忘了你是乌拉特部的世子,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汉人的东西可以学,但不能被他们同化了去。”
可这半年来,巴特尔越来越困惑。
他快速穿戴整齐——讲武堂制式军服:靛蓝色箭袖武服,牛皮腰带,黑布靴。对着墙上的小铜镜整了整衣冠,镜中的少年眉目英挺,既有蒙古人的轮廓,又因半年的训练多了几分汉家军人的挺拔。
“走。”他率先推门而出。
校场上,一千二百名学员已列队完毕。
讲武堂这期学员分三科:步兵科八百人,骑兵科三百人,炮兵科一百人。巴特尔在骑兵科,苏和、陈平在步兵科,李岩在炮兵科。每日晨练是全体合练,科目包括队列、体能、基础武艺。
值星官是步兵科教官孙传武,四十多岁的老兵,曾随张世杰参加过松锦大战,左脸有道狰狞的刀疤。
“立正!”
一千二百双靴子同时并拢,发出整齐的闷响。
孙传武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全场,在蒙古学员方队多停留了一瞬。这批蒙古质子共八十七人,分在各科,平时训练刻苦,但总有些格格不入。
“今日晨练,科目:五里越野,负重二十斤。”孙传武声音洪亮,“规矩照旧:最后一百名,加罚十里;前三名,早饭加肉!”
“是!”千人齐吼。
号令一下,队伍如离弦之箭冲出校场。讲武堂设在西郊,背靠西山,越野路线是固定的山路,崎岖难行。
巴特尔跑在骑兵科前列。他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体能极佳,二十斤的负重对他不算什么。但跑步和骑马不同,讲究节奏和耐力。这半年来,他从最初跑三里就喘,到现在能轻松完成五里,付出了不少汗水。
山路蜿蜒,队伍拉成长龙。
“巴特尔,等等我!”苏和在后面喊,他已经有些跟不上了。
巴特尔放缓脚步:“调整呼吸,三步一吸,三步一呼。别用嘴,用鼻子。”
这是教官教的技巧,他练了三个月才掌握。
陈平从后面赶上来,气息平稳:“巴特尔,你今天状态不错。”
“还行。”巴特尔点头,“你也不差。”
两人并肩跑了一段。陈平忽然问:“听说昨天战术课,王教官夸你地图作业做得好?”
“侥幸。”巴特尔道。其实那不是侥幸,是他花了三个晚上,对照着蒙古草原的舆图,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
“别谦虚。”陈平笑道,“咱们这期,论地图识读和地形分析,你能进前三。连王教官都说,你有当参谋的潜质。”
巴特尔心中一动。王教官王仁杰,原辽东军参谋,精通舆图测绘,授课严厉,极少夸人。
“不过……”陈平话锋一转,“昨天晚课,你们蒙古学员那边,是不是吵架了?”
巴特尔脸色微变。
昨晚确有争执。几个蒙古学员私下议论,说讲武堂教的东西都是汉人的,学了也没用,将来回草原还得靠骑马射箭。巴特尔反驳了几句,说火器、阵法、后勤,这些都是真本事。结果双方不欢而散。
“没什么,小事。”巴特尔含糊道。
陈平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两人加速,冲向终点。
最终,巴特尔拿了骑兵科第三,总排名第十二。苏和勉强跑进前八百,累得瘫倒在地。陈平总排名第七,步兵科第一。
晨练结束,已近卯时(早上五点)。学员列队回营,洗漱,整理内务,然后去饭堂。
饭堂是幢三进的大厅,能容纳一千五百人同时用餐。按讲武堂规矩,八人一桌,蒙汉混坐,轮流值日打饭。
巴特尔这桌,除了同营房的三人,还有四个蒙古学员:察哈尔部的阿古拉,土默特部的布和,科尔沁部的另一个子弟宝音,以及准噶尔部的……格根。
格根是特殊的。他是半年前随准噶尔使团来京的,名义上是“留学”,实为质子。此人二十出头,身材魁梧,武艺高强,但性情孤僻,很少与汉人学员交流,在蒙古学员中也独来独往。
此刻,格根正用蒙语低声对阿古拉说:“……汉人这套,就是要把我们都变成他们的狗。学汉语,读汉书,穿汉服,再过几年,怕是要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阿古拉点头:“我阿爸来信也说,都护府把草场都划死了,还要我们定居种地。这哪是蒙古人该过的日子?”
巴特尔皱眉,用汉语道:“饭桌上,说汉语。这是规矩。”
格根冷冷看他一眼:“巴特尔,你来汉地半年,倒是学得挺快。怎么,真把自己当汉人了?”
这话刺耳。同桌的陈平、李岩都抬起头。
巴特尔放下筷子:“格根,讲武堂教我们本事,是为我们好。草原要发展,光靠骑马射箭不够。你看看辽东,看看漠南,新式火器、水利工程、银行商号……这些都是汉人的长处,我们该学。”
“学?”格根嗤笑,“学了去给汉人当官?去帮他们管自己的族人?”
“不是管,是带领。”巴特尔认真道,“越国公说过,汉蒙一家。我们学了本事,回去才能带着部落过上好日子。漠南屯田,冬天不再冻死人,这不就是明证?”
“明证?”格根声音提高,“那是用我们的草场换来的!是用我们的自由换来的!巴特尔,你别忘了,你阿爸乌云巴图,可是最反对屯田的!”
这话戳中了巴特尔的痛处。父亲对屯田的态度,他何尝不知。来京前那些密谈,那些不甘,他都看在眼里。
但他也看到了别的东西——在归化城,他亲眼见到从前一到冬天就冻饿而死的牧民,如今住进了暖屋,吃上了存粮;见到从前因草场纠纷动辄械斗的部落,现在有了都护府调解,能坐下来谈;见到边市繁荣,蒙汉交易,各取所需。
这些,难道都是假的?
“我阿爸怎么想,是他的事。”巴特尔沉声道,“我看到的,是百姓日子好过了。格根,你在准噶尔部,见过几个冬天不冻死人的部落?”
格根脸色一僵。
准噶尔部在西域征伐不断,战死饿死的牧民不计其数。巴图尔珲台吉穷兵黩武,底层牧民的日子,比漠南苦得多。
“那……那是为了统一卫拉特,为了蒙古人的荣光!”格根强辩。
“用族人的命换来的荣光?”巴特尔摇头,“格根,你我都读过史书。成吉思汗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杀人多,而是因为他建立了秩序,让草原各部停止内斗,让商路畅通,让百姓安居。现在英国公做的,不正是同样的事吗?”
这话说得在理,连阿古拉、布和都陷入沉思。
格根哑口无言,猛地站起,盯着巴特尔:“好,好一个越国公的忠实门徒。巴特尔,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不会后悔今天说的话。”
说罢,转身离开饭堂。
饭桌上一片寂静。
陈平拍拍巴特尔的肩:“说得好。”
苏和却忧心忡忡:“巴特尔,格根这人……睚眦必报。你要当心。”
巴特尔点头,心中却无惧意。他只是说出了这半年来,反复思考后的真实想法。
上午第一堂课,是《汉书》选读。
这是讲武堂的特色课程——所有学员,无论将来走武将还是参谋路线,都要学历史。张世杰亲自定的教材:不学四书五经,专攻《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中的军事、政治篇章,兼及历代名将传记。
授课的是位老翰林,姓周,致仕后被返聘。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讲课深入浅出。
今日讲的是《汉书·卫青霍去病传》。
“……元狩四年,骠骑将军霍去病出代郡,深入漠北,封狼居胥,禅于姑衍,登临瀚海。是后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周先生声音抑扬顿挫,将两千年前那场远征讲得栩栩如生。台下学员,无论汉蒙,都听得入神。
巴特尔尤其专注。这段历史他小时候听部落老人讲过,但角度完全不同——老人说的是“汉人将军杀掠草原”,而周先生讲的是“止戈为武,安定边疆”。
“有学员问,卫霍二人,杀戮甚重,为何仍为英雄?”周先生环视课堂,“老夫以为,英雄与否,不在杀敌多寡,而在所为何事。”
他顿了顿:“匈奴屡犯边塞,掳掠百姓,汉家儿郎死伤无数。卫青霍去病远征漠北,非为好战,实为止战。此所谓‘以战止战’也。战后,汉匈和亲,边关安宁数十年,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此乃大功德。”
巴特尔心中震动。
这让他想起了现在的漠南。英国公征讨喀尔喀,固然有杀戮,但战后设立都护府,推行屯田,汉蒙和睦,百姓安居。这不正是“以战止战”吗?
“再看霍去病之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周先生继续道,“此言非逞勇,乃担当。为将者,当以天下为先,以百姓为重。私欲私情,皆可弃。”
台下,几个汉人学员挺直腰板。几个蒙古学员,包括苏和,也若有所思。
周先生话锋一转:“然则,止战非终点。战止之后,当何以处之?汉武置河西四郡,移民实边,兴修水利,推广农桑。匈奴故地,渐成汉土;胡汉杂处,渐成一统。此乃长治久安之道。”
他看向蒙古学员方向:“今之漠南,设都护府,兴屯田,通互市,何尝不是效法古人?诸君来自草原,当思之:是愿意部族永陷战乱,还是愿意如河西故事,永享太平?”
课堂一片寂静。
巴特尔感到脸上发烫。这些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某个紧闭的门。
下课钟响,周先生收拾书卷,临出门前,看了巴特尔一眼,微微点头。
午休时,巴特尔没回营房,独自来到讲武堂的藏书楼。这是座三层木楼,藏书上万卷,是张世杰私人捐建的。
他找到《汉书》,翻到卫霍列传,又找到《资治通鉴》中关于唐朝羁縻府州的记载,还有宋应星新编的《北疆治理方略》,一本本抱到角落的桌子,埋头读起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墨香扑鼻,文字在眼前跳跃。
他读到汉朝如何在河西设郡县,如何移民屯田,如何与羌人、月氏人共处;读到唐朝如何设立安西、北庭都护府,如何任用蕃将,如何兼容并蓄;读到英国公在漠南推行的种种政策,背后都有历史的影子。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凭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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