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顾炎武到访(2/2)
“总镇明见万里,直指根本。晚生确曾于此反复思量,夜不能寐。郡县之制,收天下权柄于中央,废分封,立流官,使海内一统,政令出于一门,可避免春秋战国诸侯纷争、割据战乱之祸,此其开创之大利,秦皇汉武之功也。然行至今日,历时千载,其弊亦深植肌骨,难以根除,乃至成为今日诸多困局之渊薮。”
他条分缕析,逻辑清晰严密,仿佛在王磊面前展开了一幅剖析王朝体制的巨幅画卷:
“其一,官员流转频繁,如同驿舍传宿,于地方毫无根基情怀。县令、知府,乃至巡抚,往往数年一易,甚至不及三载便迁转他处。于地方之山川形势、民情风俗、吏治积弊尚未熟知,便已忙于打点行装,巴结上官,以求早日升迁或调任富庶之地。其心思多在应付上司考成、维持表面太平、甚至搜刮钱粮以充私囊并孝敬上官,而非为地方做长远之规划,更无暇也无心深入体察民间真正之疾苦。此所谓‘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真正把持地方衙门、熟悉各种章程漏洞、甚至操纵律法欺上瞒下的,反成了那些世代盘踞、父子相传的胥吏阶层。官员往往受其蒙蔽、掣肘,乃至同流合污,清官难做,贪官易为!”
“其二,权责极不相称,地方束手束脚,事事需仰赖中枢。地方稍有大事,无论是兴修水利、赈济灾荒,乃至应对小股匪患,往往都需层层上报州府、道台、巡抚、乃至中央部院,待部议批复、公文往返,往往迁延时日,错过最佳时机。且地方无独立之财权(所有税收理论上需上缴)、兵权(边镇特殊情况除外),无力自主应对突发之变故。一旦有天灾人祸,或外敌入侵(内地),则手足无措,只能坐待局势糜烂,直至中枢派兵拨款,然往往为时已晚。此制于承平之年或可维系,然遇非常之变,则处处被动,全无活力。”
“其三,最为要害者,乃朝廷与亿万小民之联系几乎被完全隔断。朝廷但知通过层层官僚机构征粮征税、征发徭役,百姓但知需完粮纳税、服徭应役。中间隔了数层只对上负责、不对下负责的官府。百姓之疾苦、之冤屈、之智慧、之呼声,难以上达天听;朝廷之德意、之恩泽、之政策,亦难以下布于民,往往被胥吏歪曲执行,成为扰民害民之政。官民隔阂,如同天渊。一旦国家有难,急需百姓支持时,百姓视官府如仇寇,岂肯与之同舟共济?此乃国本动摇之兆也!”
王磊听得全神贯注,频频点头,这些分析,可谓鞭辟入里,刀刀见血,彻底撕开了帝国官僚体系运行中的脓疮,切中了时弊的核心。“先生所言,句句金石,深中肯綮。将这千年体制之积弊,看得透彻无比。却不知,先生既已洞见病根,可有革弊之良策?或有新制可取而代之?”
顾炎武目光灼灼,显然对此有过深入而大胆的构想,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晚生愚见,或可尝试‘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并非要复辟西周之分封古制,而是取其‘分权责实、调动地方积极性’之精神内核,对现有郡县制进行改良。”
“其一,慎选县令、知府等亲民之官,并大幅延长其任期,非有大过或卓异提升,可使其久任于一方,甚至可达十年以上。允其拥有一定自主之权,如部分财权(允许其留存一定比例之钱粮用于本地水利、教育、抚孤等建设)、人事权(允许其辟署部分属官,而非全由上级委派),使其能真正为地方做长远谋划,其政绩考核,亦需重点考察其在任期间,该地民生是否改善,人口是否增加,赋税是否因民生改善而自然增收,治安是否良好,而非仅以上缴钱粮数目、公文是否无误为凭。使其利益与地方发展真正绑定。”
“其二,恢复或强化乡亭之职,或可称为‘乡官’、‘邑绅议事’,由地方公推贤能士绅、致仕官员、有德望者担任,给予其一定名分和权力,负责本乡之教化、小型治安纠纷调解、道路桥梁维护、义仓管理等事宜,使其成为沟通官民之有力桥梁,既可分县令之劳,使其专注于大事,亦能代表乡谊,监督县令施政,防止其胡作非为。”
“其三,……此条或许更为激进,”他稍作犹豫,目光扫过王磊的神情,见其鼓励,便继续说了出来,“或可于边疆重镇、战略要地、乃至内地重要区域,尝试给予总督、巡抚、总兵更大之权柄,使其能统筹协调辖区内的军、民、财政,拥有相当程度的便宜行事之权,以应对紧急危局,提高效率。正如……正如总镇如今在辽西所做诸多革新之举,若事事需报备朝廷,等待各部院批复、扯皮,恐怕早已错失良机,万事皆休矣……”
后面的话他没完全说透,但意思已然明了。他敏锐地观察到了王磊在辽西事实上的自主权所带来的高效与活力,并将其视为一种应对危机的地方强化模式。
王磊心中暗赞,顾炎武的思想果然具有极强的现实批判性和建设性,绝非空谈。这些想法,在许多方面与他实际上在辽西推行的“特区”政策、强调实效和地方能动性的思路不谋而合,只是顾炎武试图将其系统化、理论化,并希望能作为一种普适性的改革方案推广于天下。
“先生之论,真知灼见,发人深省!”王磊抚掌赞叹,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封建郡县之辩,由来已久,聚讼不休。先生‘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之设想,实为因地制宜、增效率、固根基之良策,试图在中央集权与地方活力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高明之至。然……”他话锋一转,引入更现实、更尖锐的思考,“改革之难,首在人心叵测,次在利益固化。延长任期、赋予权柄,若所选非人,遇一野心家或贪渎之徒,则易成割据自雄、鱼肉百姓之局,反受其害。乡官之设,初衷甚好,然若被地方豪强劣绅把持,则反而成为欺压良善、对抗官府之工具,何谈监督?权柄下放,若中枢缺乏强有力之控制与监督手段,则易导致尾大不掉,天下瓦解,重现唐末藩镇之祸。此间分寸,如何把握?需有严密独立之监察制度、相对畅通之言路渠道、以及……更强有力且清醒明智之中央权威作为最终保障和调节器,否则恐未收其利,先见其弊,改革反成动乱之阶。”
王磊提出的,正是任何改革,尤其是权力结构改革中必然遇到的权力监督、制衡与执行难题。两人就此展开了深入甚至激烈的讨论,从监察御史的独立性与权力,到官员选拔考核如何更加注重实绩而非空文,再到如何防止“乡官”变质,如何确保下放的权力不被滥用……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思或激辩的面容。一位是手握重兵、锐意改革、深知现实政治复杂性的边镇总兵,一位是胸怀天下、脚踏实地的青年学者,却仿佛忘却了彼此的身份差异,完全沉浸在关于国家体制前途与命运的思辨之中,时有共鸣喝彩,时有观点交锋,思想的火花在碰撞中不断迸溅。
这场酣畅淋漓的讨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直至窗外暮色渐合。最后,王磊看着眼前这位虽然面带疲惫却目光愈发明亮、充满兴奋的年轻思想家,发出了极其诚挚而郑重的邀请:“顾先生大才,于郡国利弊洞若观火,于改革之道颇有真知灼见。然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先生既有济世之志,何不暂留辽西?王某可聘先生为总兵府参军(高级顾问),此非虚职,可实际参与辽西民政、赋税制度改革、屯田事务、乃至地方教化之筹划。先生可亲眼看看这边镇之地的实际情况,将你的学问用于实践,检验你的想法,亦可为王某之施政提供咨询参考,直言不讳。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个邀请,大大出乎顾炎武的意料。他原以为献书之后,能得总镇几句嘉许和采纳些许建议便已难得,万万没想到竟能被邀请直接参与核心政务!这对他而言,是将其学说付诸实践的绝佳机会,是真正“经世致用”的梦想舞台,远比闭门着书或空谈议论来得真实有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与澎湃,起身肃然长揖,语气坚定:“总镇不以晚生愚陋狂妄,如此看重,委以重任,信之深,望之厚。晚生……敢不从命!必当竭尽驽钝,以报总镇知遇之恩,亦愿以此身此学,为辽西百姓,略尽绵薄之力,验证所学,求索真知!”
王磊笑着扶起他:“好!得先生之助,乃辽西之幸也!日后诸多事务,还要多多倚重先生之智慧。”
于是,青年顾炎武,便这样留在了辽西,脱去了匆匆访客的身份,成为了王磊军政集团中一位特殊而重要的成员——一位带着深沉批判眼光和强烈改革理想的实际参与者。他的到来,如同在一池不断激荡奔涌的改革春水中,又投入了一颗富含思想养分的巨石,必将激起更深层次、更关乎国本与未来的波澜。王磊的辽西,不仅在锻造寒光闪闪的利剑与坚不可摧的甲胄,更开始在思想的熔炉中,锤炼着关于未来秩序、国家治理的种种可能。理论与实践,在这里开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紧密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