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画皮师(1/2)
南城的雨总下得黏腻,像浸了墨的棉线,缠在青石板路上,缠在朱漆门楣的木纹里,也缠在林砚袖口那点洗不掉的墨渍上。他的铺子藏在巷尾最后一道弯里,门匾是整块阴沉木刻的,就“画皮”两个字,笔锋沉得能压垮檐角的蛛网。木匾下悬着墨色棉麻门帘,风一吹就往里灌,裹着股说不清的味道——新宰猪皮的腥甜,陈墨的焦苦,还有点极淡的、像从陈年指甲缝里抠出来的灰涩气。
没人说得清林砚守着这铺子多少年。巷口修鞋的老张头说,他爹年轻时就见林砚穿青布长衫坐铺子里磨墨;卖早点的王婶说,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大水,铺子淹了半扇门,林砚蹲在门槛上捞墨锭的模样,和现在没两样。他总坐在靠窗的案前,背对着门,青布长衫的后领永远挺括,头发用根木簪绾着,黑得不见一丝白。有人好奇掀过门帘往里瞅,只看见案上摊着张泛油光的猪皮,林砚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墨汁在猪皮上晕开的痕迹,像极了人脸的轮廓。
铺子的规矩是祖师爷传下来的,刻在案下的暗格里,一张泛黄的皮纸,字是用血混墨写的:画皮只渡亡者,需取亡者十甲、三年松烟、新宰猪皮,调墨作画,贴尸归魂,七日为期,破晓揭皮,违则魂飞,画皮者折寿。林砚守了这规矩三十年,接了七单活。头一单是民国三十一年,替个难产而死的妇人画皮,妇人归魂后抱着襁褓里的婴孩喂了半宿奶,第七日破晓前,林砚揭下画皮时,皮上的眉眼还凝着笑;第五单是十年前,替个战死的小兵画皮,小兵归魂后跪在老娘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画皮烧尽时,灰里飘出半片带血的军装扣子。
每回活计了结,林砚都会在案角刻一道痕。现在那道痕已经深得能嵌进指甲,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这年腊月二十三,小年,雨夹着雪粒子砸在门帘上,发出沙沙的响。林砚正磨着墨,研钵里是刚调开的指甲粉——前几日接的活,替个老死的秀才画皮,指甲磨成的粉细得像雾,混着子时井水研开,墨色发褐,带着点朽木的味道。突然,门帘被人猛地掀开,一股寒气裹着貂皮的骚气扑进来,差点吹灭案上的油灯。
进来的是赵万山。南城没人不认识他,暴发户,做建材生意的,脸圆得像被吹胀的猪尿泡,肚子挺得能顶开半扇门,手指上戴的金戒指粗得像根胡萝卜,走路时金链子在棉袄里晃荡,叮当作响。他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溅起的泥水沾湿了林砚的裤脚。
“林先生!求您!求您救救我女儿!”赵万山的声音发颤,像被冻住的铁丝,他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手抖得差点把盒子摔在地上。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用红绳捆着,压得盒底发沉,旁边还躺着个琉璃瓶,瓶里装着十片指甲,粉白,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盖边缘还带着点淡淡的粉色,像刚从指尖剪下来似的。
林砚握着墨锭的手没停,磨墨的声音沙沙的,盖过了赵万山的喘气声。“怎么死的?”
“车祸!是车祸!”赵万山抹了把脸,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油光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三天前,腊月二十,她开我的车去买糖炒栗子,过老石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撞了……交警说是单方事故,车毁了,人当场就没了……可我不信!雅雅开车稳得很,从来没出过差错!”他絮絮叨叨说着,从怀里掏出张照片,递到林砚面前。
照片是彩照,边缘还带着塑封的热度。上面的女孩十七岁,扎着高马尾,额前留着碎刘海,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左边有个小小的梨涡。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手腕上戴着个翡翠镯子,水头极好,绿得像刚摘下来的荷叶,镯子边缘还刻着个“雅”字。
林砚的目光在照片上停了三秒,又落回赵万山的手腕上,他也戴着个翡翠镯子,和女孩的一模一样,只是镯子内侧,隐约有道细细的划痕,像被什么东西撞过,划痕里还嵌着点灰,擦不干净。
“画皮七日,见不得天光。”林砚终于停下磨墨的手,墨锭上沾着的指甲粉在砚台里晕开,“第七日破晓前,我来揭皮。若中途见光,或心愿未了,画皮自行开裂,魂飞魄散,概不负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琉璃瓶里的指甲,“这指甲,是刚剪的?”
赵万山愣了一下,赶紧点头,“是!是我从雅雅手上剪的,刚咽气就剪了,一根没断,一点肉没带!”
林砚没再问,将锦盒推回去半寸,“钞票收着,画皮只收三样东西:指甲、松烟墨、猪皮。墨我有,猪皮我自己备。今晚子时,带尸体来铺子。”
赵万山大喜过望,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起了个红包,“谢谢林先生!谢谢林先生!我今晚一定到!”他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把照片塞回怀里,又看了眼案上的猪皮,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多问,转身掀开门帘跑了,貂皮大衣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的光晃了晃。
林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拿起琉璃瓶,对着油灯的光晃了晃。指甲在瓶里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拧开瓶盖,倒出一片指甲,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指甲本身的腥味,还带着点极淡的酒精味,像被酒气熏过。
他皱了皱眉,将指甲放回瓶里,重新拿起墨锭,继续磨。研钵里的墨汁越来越浓,颜色深得像化不开的夜,磨墨的声音沙沙的,在空荡的铺子里回荡,偶尔夹杂着窗外雪粒子砸在门帘上的声音,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门。
子时一到,巷子里的梆子刚敲过,铺子门就被推开了。赵万山雇了两个人,抬着个水晶棺,棺材用黑布盖着,边缘渗着寒气。他跟在后面,脸色比白天更白,嘴唇发紫,似乎冻得厉害,又似乎是怕。
“放这儿。”林砚指了指案旁的空地,那里铺着块黑布,是他下午刚洗的,还带着点皂角的味道。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把水晶棺放在黑布上,掀开黑布。水晶棺里的女孩穿着一身红棉袄,是赵万山特意让人做的,说冲喜。她的脸苍白得像纸,嘴唇发紫,额头上有道长长的伤口,从眉骨一直划到太阳穴,缝了二十一针,线是黑色的,像条蜈蚣爬在脸上。她的手放在身侧,指甲光秃秃的,指根还留着点红印,是剪指甲时掐出来的。
林砚走过去,掀开棺盖。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带着点福尔马林的味道,赵万山怕尸体坏了,特意打了针防腐。他从柜子里取出张猪皮,刚宰的黑猪皮,还带着余温,毛孔里渗着细小的血珠,在油灯下泛着淡红的光。猪皮铺在案上,林砚用墨刀刮了刮边缘的脂肪,刮下的猪油在案上凝成小小的珠粒。
他打开琉璃瓶,将十片指甲倒在研钵里。指甲刚倒出来,就有片指甲滚到了案边,林砚伸手去捡,指尖碰到指甲的瞬间,突然觉得一阵凉,像碰了块冰。他抬头看了眼水晶棺里的女孩,女孩的眼睫毛似乎动了动,像被风吹过。
林砚没在意,拿起墨杵,开始磨指甲。指甲磨成粉的声音很细,像春蚕啃桑叶,又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研钵的壁。磨了半个时辰,指甲才磨成细细的粉末,他往研钵里加了点子时的井水,井水是傍晚打的,放在屋檐下冻了半宿,冰碴子还没化。井水混着指甲粉,和三年陈的松烟墨一起研,墨汁很快变成了深褐色,带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铁生锈,又像陈年的血,还掺着点指甲本身的腥气。
油灯的光晃着,林砚的影子投在墙上,长长的,一动不动。他拿起狼毫笔,笔尖蘸了墨,悬在猪皮上方。笔尖的墨滴在猪皮上,晕开一个小小的点,像颗痣。他盯着照片上的女孩,开始画。
先画轮廓。笔锋从额头开始,往下走,绕过眉骨,划过鼻梁,再到下巴,一笔成型,像用尺子量过似的。然后是眉毛,女孩的眉毛细而弯,像柳叶,林砚蘸了点淡墨,细细勾勒,连眉尾那根微微上挑的细毛都没放过。接着是眼睛,这是最难画的,画皮师的本事,全在眼睛上,要画出活人的神,不能像画肖像那样死板。林砚盯着照片上女孩的眼睛,那里面有光,有笑,像盛着星星。他蘸了点浓墨,先画眼线,再画瞳孔,最后用极淡的墨在瞳孔周围晕了圈,像蒙着一层雾。
画到鼻子时,案上的油灯突然闪了一下,光暗了半截。林砚抬头,看见墙上的影子旁边,慢慢浮起一道细瘦的影子,像个女孩,站在那里,盯着猪皮上的脸。影子很淡,几乎透明,风一吹,就晃了晃,像要散掉。
林砚没动,继续画。他知道,这是亡者的魂魄在跟着看,画皮师的铺子,常年聚着阴气,亡者的魂容易被引过来。他画得极慢,每一笔都稳得像刻在石头上,墨汁在猪皮上渗进去,顺着猪皮的纹理蔓延,竟像是活的,在慢慢生长。
画到嘴唇时,那道影子靠近了些,几乎贴在了他的影子上。林砚能感觉到一股寒气从背后传来,像有人对着他的后颈吹了口气。他没回头,只是蘸了点淡红的墨,那是用朱砂混的,提气色。女孩的嘴唇是粉的,笑起来嘴角上扬,左边有个梨涡。林砚用笔尖在嘴角处轻轻转了个圈,梨涡就出来了,浅浅的,像真的一样。
鸡叫头遍时,画成了。
猪皮上的女孩,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眉毛细弯,眼睛带笑,鼻梁小巧,嘴唇粉润,连嘴角的梨涡都清晰可见。只是那双眼睛里的雾,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淡淡的,像化不开的愁,又像藏着什么东西,隔着一层纱,看不真切。
林砚将猪皮小心卷起,用墨布包好。他转身时,墙上的影子已经消失了,只留下他自己的影子,孤零零地贴在墙上,像幅褪色的画。
“可以走了。”林砚对缩在角落里的赵万山说。
赵万山赶紧走过来,看着案上的猪皮,眼睛发亮,“林先生,这就……成了?”
“回去再说。”林砚抱起猪皮,走在前面。水晶棺被重新盖好,抬棺的人跟在后面,脚步很轻,怕惊动了什么。
赵家的别墅在城郊,红墙白瓦,院子里种着两排腊梅,雪压在枝头,香得发苦。别墅很大,装修得像宫殿,地上铺着进口的大理石,光可鉴人。赵雅的卧室在二楼,朝南,窗户很大,挂着天鹅绒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水晶棺被放在卧室中央,林砚掀开棺盖,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他将猪皮展开,对准赵雅的脸,轻轻贴上,猪皮刚碰到赵雅的脸,就发出“滋”的一声,像热铁碰到冰。林砚用指腹按了三下,第一下,猪皮边缘开始收缩,像长在了脸上,原本苍白的脸,慢慢透出了点血色;第二下,赵雅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吸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第三下,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不是照片上的月牙眼,而是空洞的,漆黑的,像两口深潭,潭底没有光,只有一片黑,深得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赵万山扑过来,想抱她,却被林砚一把拦住。“刚归魂,三魂七魄还没聚齐,身子弱,碰不得。”
赵雅坐起身,动作僵硬,像提线木偶,关节处发出“咔咔”的声响。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脸,手指在猪皮上划过,留下淡淡的痕迹。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赵万山手腕上的翡翠镯子上,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一字一顿:“镯、子、在、桥、洞、下。”
赵万山一怔,脸上的喜色僵住了,“雅雅?你说什么?镯子?你不是戴着吗?”他指了指赵雅的手腕——那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红棉袄的袖口,绣着朵小小的腊梅。
赵雅没理他,只是重复着那句话,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像台坏掉的留声机:“镯子在桥洞下……镯子在桥洞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赵万山的镯子,瞳孔里映出镯子的影子,绿得发黑。
林砚皱了皱眉。按祖师爷的规矩,画皮归魂后,亡者会记得生前的事,会主动说起未了的心愿,或见想见的人,或做想做的事,可赵雅这话,没头没尾,像句咒语。他看了眼窗外,天快亮了,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明日起,日落后来,日出前走。这七日,别让她见光,也别逼她说话。”说完,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赵雅正盯着他的背影,眼睛里的雾更浓了,嘴角似乎还勾了勾,像在笑,又像在哭。
下楼时,林砚碰到了赵家的保姆张妈。张妈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杯牛奶。她看见林砚,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林先生,您要走了?”
“嗯。”林砚应了一声,目光落在托盘上的牛奶杯里,牛奶表面结了层奶皮,旁边放着块糖,是水果糖,包装纸是粉色的。
“这是给……给雅雅准备的?”林砚问。
张妈手一抖,牛奶杯差点掉在地上,“是……是赵先生让准备的,说雅雅醒了,要喝热牛奶……”她的声音发颤,眼神躲闪,不敢看林砚的眼睛。
林砚没再问,推门走了。别墅外的雪还在下,落在他的青布长衫上,很快就化了,留下点点湿痕。他走在雪地里,脚步很轻,身后的别墅里,还传来赵雅那机械的声音:“镯子在桥洞下……镯子在桥洞下……”
第二天傍晚,林砚又来了。他刚走到别墅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赵万山的吼声,夹杂着摔东西的声音。推开门,客厅里一片狼藉,杯子碎了一地,茶几上的花瓶倒了,腊梅的花瓣散了一地,沾着水渍。赵万山坐在沙发上,脸色铁青,手里攥着个手机,指节发白。
“林先生,您来了!”张妈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拿着块抹布,脸上带着惊慌,“您快劝劝赵先生,他……他快把家拆了!”
林砚没说话,走到赵万山面前。“怎么了?”
“还能怎么!”赵万山把手机摔在茶几上,屏幕碎了,“这丫头,一天了,就只说‘镯子在桥洞下’!我派了三拨人去老石桥下找,找了整整一天,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堆垃圾,和结冰的河水!”他喘了口气,指着楼上,“我问她镯子是什么样的,她不说;问她什么时候丢的,她也不说,就只会说那一句话!”
林砚抬头看了眼楼梯口,那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她在哪?”
“在楼上,关在卧室里。”赵万山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疲惫,“我怕她乱跑,让张妈看着她。”
林砚走上楼,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张妈的声音,带着哄小孩的语气:“雅雅乖,喝口牛奶,喝了牛奶,张妈给你拿糖吃,就是你最爱吃的草莓味,粉粉的包装纸,你去年还说要攒一罐子糖纸呢。”
声音里带着颤,像被冻住的棉花。林砚推开门时,正看见张妈端着牛奶杯,蹲在赵雅面前,另一只手攥着颗水果糖,糖纸在发抖。赵雅坐在床沿,背对着门,红棉袄的衣角垂在地上,沾了点灰尘。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抠着床尾的雕花,指甲缝里沾了点木屑,那是昨天她坐在这里时,一点一点抠下来的。
听见开门声,张妈猛地回头,脸色比白天更白,像张浸了水的纸。“林先生……您来了。”
林砚没应,目光落在赵雅身上。她慢慢转过身,猪皮上的脸还是那样,眉眼弯弯,嘴角带着浅淡的梨涡,可眼睛里的雾更浓了,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连他的影子都映不进去。“林……先生。”她开口,声音比昨晚沙哑些,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
“牛奶没喝?”林砚问。
张妈赶紧点头,把牛奶杯递过来,“不肯喝,一口都不肯沾,说腥。”
林砚接过杯子,指尖碰了碰杯壁,还是温的。他走到赵雅面前,蹲下身,杯沿递到她嘴边。“喝一点。”
赵雅的目光落在牛奶杯里,瞳孔微微收缩,像看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她猛地偏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不……喝……腥……”
“腥?”林砚皱了皱眉。这牛奶是早上刚挤的,张妈煮的时候还加了点糖,怎么会腥?他低头闻了闻,只有牛奶的甜香,没别的味道。可再看赵雅,她的脸已经白了,猪皮上的血色淡了些,嘴唇也抿得更紧,似乎真的在抗拒。
张妈在旁边叹了口气,“这孩子,以前最爱喝牛奶了,每天早上都要喝两大杯……”她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就是出事那天早上,还让我煮牛奶,说要带去给同学喝……”
“出事那天早上?”林砚抬头看她。
张妈愣了一下,眼神躲闪着,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糖纸,糖纸被捏出褶皱,发出细碎的声响。“是……是腊月二十,早上七点多,她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服,说要去给同桌送笔记,顺便买糖炒栗子,她念叨了好几天,说老石桥那边的糖炒栗子最香。”
林砚没再问,把牛奶杯放在床头柜上。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轻响,赵雅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边角处漏了点光,落在地上,像条细细的银线。“今天还说镯子的事了?”
“说……说了一天。”张妈声音发颤,“从中午醒来到现在,就坐在这儿,一遍一遍说‘镯子在桥洞下’,连眼睛都没眨几下。赵先生刚才发那么大脾气,就是因为派人找了半天没找到,回来跟她急,她也不说话,就盯着赵先生的手腕看。”
林砚回头,看向赵雅的手。她的手放在腿上,手指蜷缩着,指甲盖是粉白的——那是画皮上的指甲,和真的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琉璃瓶里的指甲,想起那点淡淡的酒精味。“赵万山中午在哪?”
“在公司。”张妈说,“他早上就去公司了,说是有个合同要签,下午三点多才回来的,回来就问找没找到镯子,没找到就发了火。”
林砚没说话,走到赵雅面前,蹲下身。“桥洞下,除了镯子,还有什么?”
赵雅抬起头,眼睛里的雾散了些,竟慢慢映出了他的脸。她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吐出两个字:“冷……”
“冷?”
“水……冷……”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手指微微抬起,指向窗外,“桥洞下……水……冰……”
林砚心里一动。老石桥下的河水,冬天是结冰的,冰面很厚,能走人,怎么会冷?除非……她掉进过冰窟窿里?可交警说的是单方事故,车撞在桥栏上,人当场死亡,没提掉进河里的事。
他刚想再问,楼下传来了赵万山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林先生,下来吃饭了!”
林砚站起身,看了眼赵雅,她又低下头,手指抠着床尾的雕花,动作很慢,很轻,像在数着什么。“看好她,别让她出门。”他对张妈说,然后转身下楼。
客厅里摆好了饭菜,一桌子菜,鸡鸭鱼肉都有,热气腾腾的,可赵万山坐在桌边,没动筷子,手里夹着根烟,烟灰已经积了很长,快要掉在桌子上。看见林砚下来,他赶紧掐了烟,“林先生,快坐,菜快凉了。”
林砚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口青菜。青菜炒得很油,有点咸。“你派去的人,是在桥洞哪个位置找的?”
赵万山愣了一下,“就是桥洞正下方啊,还能有哪个位置?”
“桥洞有三个,你找的是中间那个?”林砚问。
老石桥是三孔桥,有三个桥洞,中间的最大,两边的小,平时没人去两边的桥洞,因为里面堆满了垃圾,还有些流浪汉住在里面。
赵万山皱了皱眉,“三个?我不知道啊,我就说让他们去老石桥下找,没说哪个桥洞……”
林砚放下筷子,“明天让他们去两边的桥洞找,尤其是左边那个,靠河的那边。”
赵万山犹豫了一下,“左边那个?里面全是垃圾,还有流浪汉,能有什么?”
“去找。”林砚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她既然反复说,就一定有原因。”
赵万山没再反驳,点了点头,拿起筷子,夹了口肉,却没咽下去,又吐了出来,“没胃口。”他叹了口气,“林先生,你说雅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撞邪了?”
“不是撞邪,是心愿未了。”林砚说,“画皮归魂,只为了却心愿,心愿了了,第七日揭皮时,魂魄才能安心散去,否则……”
“否则怎么样?”赵万山赶紧问,眼里带着惊慌。
“否则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轮回。”林砚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赵万山心上。
赵万山的脸瞬间白了,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那……那怎么办?一定要找到镯子吗?”
“是。”林砚捡起筷子,放在桌上,“找到镯子,她的心愿可能就了了。”
赵万山没再说话,低着头,看着桌子上的菜,脸色苍白,像得了场大病。
吃完饭,林砚没多留,准备回铺子。走到门口时,张妈从楼上跑下来,手里拿着件东西,“林先生,等一下!”
林砚回头,张妈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是粉色的,上面绣着朵腊梅,已经洗得发白了。“这是雅雅的东西,她昨天醒了之后,一直盯着这个布包看,我想着,是不是对她有用,您拿着,万一她要呢。”
林砚接过布包,触手很软,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硬硬的。“谢谢。”他说完,转身离开。
回到铺子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雪粒子砸在门帘上的声音。林砚推开门,点上油灯,铺子里瞬间亮了起来。他把布包放在案上,慢慢打开。
里面是一沓糖纸,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都是水果糖的包装纸,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封面是卡通的,已经有点旧了。林砚翻开笔记本,里面记着些日常琐事:“今天张妈煮的牛奶太甜了,下次让她少放糖。”“同桌说我的镯子好看,是爸爸送我的生日礼物。”“老石桥那边的糖炒栗子真好吃,下次要带同桌一起去。”
最后一页,是腊月二十写的,字迹很潦草,似乎写得很急:“爸爸喝醉了,非要开车,我说我来开,他不让,说我是小孩子……车开得好快,前面有个人……爸爸好像没看见……”
字迹写到这里,突然断了,后面是几道长长的划痕,像用指甲划的,纸都划破了。
林砚的手顿住了。原来那天开车的不是赵雅,是赵万山?他酒驾,还可能撞了人?
他抬起头,看向案上的油灯。灯光晃了晃,墙上的影子旁边,又慢慢浮起了那道细瘦的影子。这次,影子更清晰了些,能看见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扎着高马尾,手腕上,似乎戴着个翡翠镯子,绿得发亮。
影子对着他,慢慢弯下腰,像是在鞠躬。林砚没动,只是看着她,直到影子慢慢消失,铺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第三天傍晚,林砚去赵家时,赵万山正坐在客厅里,脸色很难看。看见林砚进来,他赶紧站起来,“林先生,没找到!左边的桥洞也找了,全是垃圾,流浪汉说没见过什么镯子,连块翡翠碎片都没有!”
林砚没说话,走到楼梯口,抬头看向二楼。卧室的门紧闭着,没有声音。“她呢?”
“在里面,中午醒了之后,就没说过话,也没动过,就坐在床沿,盯着墙看。”赵万山叹了口气,“张妈刚才还跟我说,她好像在哭,脸上湿湿的,可我进去看,什么都没有,画皮还是好好的,一点水迹都没有。”
林砚走上楼,推开卧室的门。赵雅坐在床沿,背对着门,红棉袄的衣角垂在地上,沾了更多的灰尘。她没动,也没说话,像尊雕塑。林砚走过去,蹲在她面前,看见她的眼睛里,雾更浓了,浓得像要滴下来,猪皮上的脸,似乎也白了些,嘴角的梨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浅浅的纹路,像在皱眉。
“没找到?”林砚问。
赵雅慢慢点头,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没……找到……”
“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林砚又问。
赵雅抬起头,眼睛里的雾散了些,看向他的手——他手里还拿着那个粉色的布包。“布包……”她伸出手,手指很轻,碰了碰布包,“里面……糖纸……”
林砚打开布包,把糖纸拿出来,递给她。赵雅接过糖纸,一张一张地叠着,动作很慢,很认真,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爸爸……开车……”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颤,“喝醉了……车……撞了……”
林砚心里一紧,“撞了什么?”
赵雅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人……”
“撞了人?”林砚的声音提高了些,“撞在哪里?”
赵雅没回答,只是拿起一张粉色的糖纸,放在嘴边,似乎在闻味道。“栗子……香……”
林砚没再逼她,只是看着她叠糖纸。叠完最后一张,她把糖纸放回布包,递还给林砚,然后又低下头,手指抠着床尾的雕花,这次,她抠得很用力,指甲缝里的木屑更多了。
林砚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窗帘缝。外面的雪还在下,落在院子里的腊梅上,压得枝头弯了下去。他看向老石桥的方向,黑漆漆的,像个怪兽。
下楼时,赵万山正站在楼梯口,脸色苍白,“林先生,她……她说什么了?”
林砚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翡翠镯子上。镯子内侧的划痕,在灯光下更清晰了,像一道伤疤。“她说,你开车喝醉了,撞了人。”
赵万山的脸瞬间没了血色,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扶住了楼梯扶手。“你……你别听她胡说!她是撞坏了脑子!那天开车的是她,不是我!”他的声音发颤,眼神躲闪,不敢看林砚的眼睛。
“是吗?”林砚的声音很淡,“那她笔记本上写的,也是胡说?”
赵万山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很大,“笔记本?什么笔记本?”
“粉色布包里的笔记本,腊月二十写的,说你喝醉了非要开车,还撞了人。”林砚慢慢说,“你要不要看看?”
赵万山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手紧紧攥着楼梯扶手,指节发白。过了半天,他才挤出一句话:“那……那是她乱写的!她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林砚没再说话,转身走向门口。“明天我陪她去桥洞下。”
“不行!”赵万山突然吼道,“大半夜的,去桥洞下干什么?不安全!”
“她的心愿没了,第七日揭皮时,魂飞魄散,你想让她永世不得轮回?”林砚回头,目光像刀子,扎在他身上。
赵万山的身体晃了晃,没再反驳,只是低着头,声音沙哑:“……好。”
第四天傍晚,林砚带着赵雅去了老石桥。赵万山没去,说公司有事,让张妈跟着。张妈穿着厚厚的棉袄,手里拿着个手电筒,瑟瑟发抖地跟在后面。
老石桥下黑漆漆的,风从桥洞吹过,发出“呜呜”的声音,像鬼哭。林砚打开手电筒,光柱照在左边的桥洞里,里面堆满了垃圾,易拉罐、破纸箱、旧衣服,还有个流浪汉缩在角落里,盖着件脏得发黑的棉袄,睡得正香。
“镯子在这里吗?”林砚问赵雅。
赵雅走进桥洞,脚步很轻,像飘着。她走到流浪汉旁边,蹲下身,手指指了指流浪汉身下的破棉袄。“
林砚走过去,轻轻推了推流浪汉。流浪汉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手电筒的光,骂了句:“谁啊?大半夜的不让人睡觉!”
“麻烦你让一下,我们找东西。”林砚说。
流浪汉不情愿地挪了挪身子,露出身下的破棉袄。林砚掀开棉袄,东西,亮晶晶的。
他伸手进去,摸出一个小小的翡翠碎片,绿得发亮,边缘还带着点血迹,已经发黑了。
赵雅看到碎片,突然哭了起来。不是声音,是眼睛里的雾,慢慢变成了水珠,顺着猪皮的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变成了墨色的水迹。“镯子……碎了……”
张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手电筒差点掉在地上。“这……这是雅雅的镯子?”
林砚拿着碎片,走到赵雅面前。“这就是你要找的?”
赵雅点头,眼泪淌得更凶了,猪皮上的脸开始变得潮湿,墨色的水迹顺着下巴滴在红棉袄上,晕开小小的黑点。“爸爸……藏起来了……车……也藏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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