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学而后知不足（2/2）

中午休息时，两人坐在林间倒木上吃自带干粮。凌云把一直揣在怀里保温的热茶递给张工。“张工，您喝点热水，刚泡的茶。”

张工微微愣了一下，接过保温杯，打开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带着暖意流入胃里，驱散了山林中的些许湿寒。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难得地多说了几句：“外业工作，看着是体力活，其实是精细活，更是良心活。这些数据，将来可能是评估森林资源、制定采伐计划、或者像上次那样执法量刑的基础。数据质量是生命线，你今天做得不错，不贪快，求准确，这是好习惯。很多错误，一旦记下去，后面就很难发现了，可能就会导致误判。”

“我明白，张工。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我还差得远，您多批评。”凌云拧上自己的水瓶盖，看着眼前这片他正在学习如何理解和测量的森林，目光专注而虔诚。

从那天起，刘建军开始有意识地、逐步地增加凌云跟随张工参与各种类型外业工作的频率和难度——公益林管护质量检查、新造林地成活率验收、占用林地项目现场勘验、林木采伐作业设计实地复核……任务或大或小，有简单的也有复杂的。凌云就像一块被扔进大海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实践知识。他依旧话不多，但观察更加仔细。他会注意到张工在不同地形下选择路线的习惯，会记住张工检查木材堆垛时估算材积的快捷方法，会模仿张工与林场工人、村民打交道时不卑不亢、专业耐心的态度。每次出外业，他拿个保温杯和给张工准备的茶，也成了习惯。

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胳膊小腿时常被荆棘划出细小的口子，高帮胶鞋上总是沾满泥浆。但办公室里的人渐渐发现，这个“海归”身上的书卷气和最初的那点疏离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沉淀下来的沉稳。当他坐在电脑前处理外业数据、绘制图纸时，那种专注和隐隐流露出的笃定，已然不同于往昔。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看好他。王鹏就经常在办公室里和李娟他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发牢骚：“啧，又跟张工进山修炼去了？我说凌云，你这天天风吹日晒、爬坡钻沟的，图个啥呀？咱这工作，最终不还是看笔头子、看报表、看会不会协调关系嘛？学得再多再好，还不是临时工身份？又不是在编的，这些苦功夫，性价比太低了哦！还不如想想怎么跟领导处好关系，早点入个党或者安排个轻松点活实在。”旁边有时会有人附和两句“鹏哥说得也是”。

每当这时，凌云通常只是笑笑，并不争辩，继续整理自己的外业包或者看书。他心里清楚，王鹏的话代表了一种现实的生存哲学，但他选择的是一条不同的路。他想起父亲从小告诫他的：“人情世故要懂，但安身立命的根本永远是自身的本事。艺多不压身，学到手里的东西，别人抢不走。”

有一次，钱前进看到凌云正在熟练地校对一幅刚刚矢量化完的林相图，线条清晰、属性标注准确规范，不禁凑过来看了半天，然后用力拍了拍凌云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说：“好小子！可以啊！这图做得漂亮，比有些干了好几年的都强！老张带得好，你自己也肯下功夫！不错不错！是块干林业的料！”这真诚的赞许让凌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心里却暖洋洋的。钱前进接着对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说：“咱们搞林业的，就是要靠技术说话，靠脚底板走路。凌云这股钻劲，你们都得学着点！别整天琢磨那些没用的。”这话虽是对大家说的，但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了王鹏的方向。

一天午饭后，孙磊剔着牙，看到凌云正从食堂出来，一把拽住他胳膊：“走走走，凌云，刚吃完别立马窝着，陪哥在院子里溜达溜达，消消食。”

凌云有点意外，但还是点点头：“好的，磊哥。”

两人就在办公楼前不算大的院子里绕着圈散步。午后的阳光有点慵懒，院子里没什么人。孙磊走了几步，看似随意地开口：“最近挺拼啊，天天看你不是啃书本就是跟着张工往外跑，劲头足得很。”

“底子差，就得比别人多学点多干点。”凌云老实回答。

“嗯，肯下功夫是好事，钱科长没少夸你，说你这股钻劲难得，是块搞技术的料。”孙磊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不过啊，哥哥我多句嘴，看你最近这劲头，是真想在这行里扎下根，往上走，对吧？”

凌云愣了一下，没想到孙磊说得这么直接，他点点头：“是，磊哥，我知道自己底子薄，就得比别人多下功夫。”

“下功夫没错，但光钻研技术和书本学问，还不够。”孙磊弹了弹烟灰，目光看着前方，语气却很认真，“哥哥我得提点你一句，另一个学问——人情世故，你这书呆子估计没怎么琢磨过，但这玩意儿，在这系统里，有时候跟技术一样重要。”

他看着凌云有些困惑的眼神，笑了笑：“你看啊，刘科、钱科，这都不用说，甚至张工，那都是局里的老人，业务骨干，现在都有意识地带你、培养你，尤其是张工，简直把你当关门徒弟教了。这是你的运气，也是你的机会。但你得会‘接’住这份好意。”

他停下脚步，看着凌云：“怎么接？得有心，得知趣。刘科看重脸面，好喝口好茶，尤其喜欢本地产的高山茶；钱科是技术控，你跟他聊新技术、新设备，他最高兴；张工呢，没啥别的爱好，就下班好下两盘象棋。你呢，有空就得‘意思’一下，懂不？不是让你送多贵重的东西，那俗气，也犯错误，是让你有心。”

他具体点拨道：“就比如说，你呢，去找点不错的高山茶，也别多，找个朴素点的茶叶罐装好。明天早上，你早点来，趁办公室里没人，就放刘科桌上。等他来了，你照常给他泡茶，就从那个新罐子里抓茶叶，泡好了端给他，别的不用多说。刘科是明白人，自然就懂了，心里还会觉得你这小子懂事、可堪栽培。还有钱科和张工，他俩喝红茶，你也留意着，看着他们杯子里的茶快见底了，就自然地去给添上，或者悄摸地补充点茶叶进去。偶尔呢，找个由头，比如请教了个问题受益匪浅啊，或者周末逮着机会，请他们吃个便饭，不用太贵，街边馆子炒两个菜都行，主要是那个心意和态度。多观察观察别人是怎么做的，这都是一点就透的事。”

孙磊拍了拍凌云的肩膀：“哥哥我今天话有点多，但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才跟你唠这些。光埋头干活不行，得抬头看路，还得会让别人心里舒服。技术让你站得稳，这些让你走得顺。明白不？”

凌云听完这一大段，内心深受震动。他以前确实只想着拼命学技术弥补不足，从未深思过这些。他郑重地点头：“磊哥，谢谢您！我……我确实没想过这些，太谢谢您指点我，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去做的。”

“嗯，明白就好，分寸自己把握，自然点，别太刻意。”孙磊把烟头掐灭扔进垃圾桶，“走吧，回去准备下午上班了。这些事，心里有数就行。”

回到办公室，凌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孙磊的话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想起父亲也曾隐晦地提过类似的意思，但远没有孙磊说得如此透彻和具操作性。专业能力与人际智慧如同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他意识到，自己需要学习的，远不止那些林业专业书籍上的知识。

他知道，自己的学习之路才刚刚开始，未来的挑战还有很多。编制的问题、人际关系的复杂、业务的精深，都像一座座大山。但他很庆幸，第一步没有踏空，而且正走在一条虽然艰苦却无比坚实的道路上。每一次外业归来，无论多累，他都会在笔记本上记下新的问题、收获和思考，然后继续埋首于那浩瀚的专业知识海洋之中。山外的世界很精彩，但这片寂静而深厚、充满挑战也充满生命力的山林，以及守护它的这份事业，似乎有着另一种更能吸引他的深邃魔力和沉甸甸的价值。而钱前进的肯定、孙磊的提点，还有张工默不作声的指导，都像一盏盏灯，照亮着他在这条路上前行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