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谁在山里写了一百年的账(2/2)
说罢,他亲自点燃一支早已备好的松烟火把,没有自己拿着,而是转身,郑重地交到了大脚嫂的手中。
“嫂子,你代表的,是西坪,是皖南山里世世代代的三百户茶农。”谢云亭看着她,“你第一个,踏进去。”
大脚嫂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紧紧握住火把,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迈入了那片幽深的黑暗。
洞内寒气逼人。
火光所及之处,只见四壁竟如书架一般,密密麻麻地嵌满了竹简匣,只是绝大多数都已腐朽不堪,被虫蛀水浸,化作一碰即碎的齑粉。
李裁缝强忍着心中的痛惜,借着火光,贪婪地记下每一段尚能辨认的残文。
他越看,脸色越是苍白,双手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唐,榷茶制,民多破家,遂有以香料伪茶者,可避其税’……‘宋,茶马司,茶引之弊,致马匹不至,边事危殆,民间遂有借马帮夹带私茶出关之法’……‘清,厘金局,关卡林立,十抽其三,遂有茶商借道荒野,另辟新路,谓之走线’……”
他颤抖着低语,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不是什么制茶秘典……这不是心法……这是一部百姓自己写的……抗争史!”
众人心头剧震。
这哪里是守护绝世技艺的圣地,分明是一座记录了千年血泪与抗争的民间档案馆!
又深入了百步,前路被一扇巨大的石门彻底堵死。
门上没有任何机关,只在中央处,有一个清晰的手掌形凹槽。
凹槽旁,用朱砂血淋淋地刻着一行字:
“血脉断,则门永封。”
灰衣道人看着那行字,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师父……师父虽传我寻香之术,却至死不肯收我为嗣,不肯传我茶纲血脉……我……我不是纯血后裔,是我害了大家……”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所有人。
难道千辛万苦,最终要止步于这道血脉之门前?
就在此时,一个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洞穴深处的阴影里传来。
众人骇然回头,火光映照下,只见一位白发苍苍、身形枯槁的老妪,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拐,缓缓走了出来。
她衣衫褴褛,仿佛已与这洞穴融为一体。
正是墨盏先生那位守了三十年山峒的母亲。
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死死地钉在谢云亭的脸上,看了许久,才用一种仿佛枯叶摩擦般的声音问道:“后生,你可知,我儿为何宁死,也不愿让外人踏入此地半步?”
不等谢云亭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笑了,笑声凄厉而悲凉:“因为他怕……他怕你们进来后,会发现,他自己,也不是什么‘纯血’!”
老妪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早已染成褐色的族谱。
她一把扯开,揭开了一个被守护了近百年的谎言:所谓代代相传的“茶纲纯血”,早在咸丰年间,最后一任嫡系传人死于战乱后,便已彻底断绝!
此后所有的守峒者,皆是上一任守门人从外面捡回来的、最具天赋的孤儿,冒名顶替,延续着这个虚假的传承!
“这门,要的从来就不是血。”老妪指着那冰冷的石门,眼中闪烁着清明的光,“它要的是心。你们带来的那些名字、那些声音、那些味道……那才是开这扇门的钥匙。”
说罢,她走上前,将自己干枯的手掌,按在了那凹槽之上。
石门,纹丝不动。
她缓缓退开,浑浊的目光转向谢云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谢云亭深吸一口气他不再去想什么血脉,什么传承,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三千七百二十九个名字,是百炉同焙那日冲天的茶香,是共研册上密密麻麻的记录。
他伸出手,那只曾沾染过“共生版·月下听涛”茶粉、曾被系统印下茶芽印记的手掌,稳稳地覆上了石门的凹槽。
严丝合缝。
刹那间,石门内部传来一声仿佛古老钟磬被敲响的清鸣。
紧接着,整座石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退去,开启了一条通路。
通路之内,并非黑暗。
数百盏长明灯自内壁之上,一盏接着一盏,轰然自燃!
熊熊烛火瞬间照亮了整座宏伟的山腹!
那是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图书馆。
万卷竹简,从地面一直陈列到数十丈高的穹顶,静静地等待了千年。
而在整个山腹的正中央,一座古朴的石台上,赫然立着一尊烧制着神秘黑釉的残破茶杯。
杯底,依稀可见三个古篆字:茶枢录。
一个尘封千年的终极秘密,终于袒露在他们面前。
然而,就在那烛火彻底照亮山腹,将每一丝黑暗都驱逐殆尽的瞬间,一阵细微却又无比密集的“咔哒”声,如同万千只蛰伏的毒虫同时张开了口器,从穹顶的阴影深处,悄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