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温暖的暗河(2/2)
我脱力地跪在地上。
为什么。
我什么都救不下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规则。
为什么一定要经历这些。
“咳咳……”
忽然,他咳嗽了一声,呛出几口浑浊的河水,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那双熟悉的眼眸缓缓睁开。
“……吵死了……”他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微不可闻,但那双眼睛在聚焦到我的脸上时,明显愣了一下。
“你醒了!”我喜极而泣,差点扑上去抱住他,但也只是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腿是不是很痛?”
他试图移动身体,眉头立刻紧紧皱起,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腿。好像……动不了。”他的声音虚弱,但意识明显在恢复。
我稍微松了口气,至少他还醒着。
他靠在礁石上,目光扫过我的身上,最终落在我依旧抓着他的手上,眼神复杂地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为什么……要跳下来救我?”
我看着他,脑海中再次闪过刚才在水中感受到的那些破碎而痛苦的记忆碎片。
一颗心被反复摔碎又勉强拼凑。
即使他没有心。但是他也有自己的感情。
会思考,会流泪,会欢笑。
这样,为什么不能称之为人类呢。
创造者创造了他,却剥夺他被认可的权利。
我记得居勒什老师曾经闲谈时和我们说过:“很多人呐,总将自己活成一座座移动的陵墓,毕生供奉着童年未曾嗅到的一朵蔷薇,或是父亲未曾递来的那一勺枣椰浆。这些缺失,如同圣金虫推着的空粪球,在心灵的沙地上滚过一生,越滚越大,越滚越沉。”
“岁月是须弥的河,会漫溢,也会退去。等我们长得比骆驼背还高时,回头去找——哦,那件玩具已在宝商街的集市角落蒙尘。一直想得到的那个人的赞许,尝起来也不过是碗淡奶茶。
“可有些东西,是命运指尖漏下的沙。譬如母亲一个扎实的拥抱,譬如生日时本该响起的鼓声。它们一旦错过,便如坠入沙湖的陶罐,沉底了,就再也捞不起来。那罐中本该滋养灵魂的清水,只好用此后一生的泪水,一滴一滴,去勉强填满。”
居勒什老师并不带任何歉意与怜悯照顾我们。
他一直把我们当做自己的孩子那样。
或许,爱会让人自卑,会亏欠,会觉得自己付出的不够多。
但,居勒什老师一直把我们照顾得很好。
而对从未获得那种认可、那种无条件爱意与信任的散兵,他一次次的退却,一次次的防御,何尝不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
就像我曾见过的——
“妈妈会一直爱我嘛?”
“当然孩子,妈妈会一直爱你。”
“真的吗?一定会一直爱我?有多爱呢。会爱多久呢。”
孩子执意想要一个具体的答案。她一遍遍试探,一遍遍想得到肯定的回答。
母亲不厌其烦地叙述她的爱意。
居勒什老师说得没错。
爱会继承,会延续。
所以散兵的一些行为,真的很像一个孩子。
我反手握紧散兵那冰凉的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之间的爱,不需要理由。”
他怔住了,被这个词语刺痛似的,倏地偏过头去,试图抽回手,声音带着惯有的嘲讽,却因为虚弱而没什么力度:“……朋友?呵……真是愚蠢又天真的想法啊。连结……哼,看起来已经消失了。你没必要再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在暗河底下,紧握住我双手的散兵,没有将我推开。
他也渴望得到关心,渴望得到信任,渴望同等的爱。
“不是因为连结啊,”我打断他,“就算没有绑定,我也会跳下来的。散兵,我……我看到了一些……你的过去。”
他身体一僵,倏然转回头盯着我,眼神情绪重重,我却捕捉到了一丝恐慌:“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绷紧了。
“不多……只是一些碎片。”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但足够让我明白……我明白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藏起来,为什么不肯轻易相信别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包装得那么尖刻。但是,散兵,那些都过去了。”
“在你看来,我这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但现在,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我,把你当作重要的朋友。这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因为曾经的绑定,更不是因为你是什么执行官或者拥有什么力量。仅仅因为你是你。”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眼眸深处。
这一瞬间,我像是看见了许多个散兵。
他们在跨越时空和我对视。
他的眼睛,看过了多少岁月。
半晌,长到我以为他这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他才有了动作。
“……那我们,会一直是……”他问,
“一直是。我们会一直是朋友。”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又追问了一句,像个固执地想要确认某个遥不可及承诺的孩子:“……永远吗?”
我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散兵,一辈子的事情,是没办法在某一天,凭着冲动或者糊涂就能决定的。”
“或许我明天就因为什么意外死掉了,或许……”
“你说这个做什么……”他打断了我。
“我说这个,是为了让你想开点,让你……能真正开心一点。”我努了努嘴角。
他撇撇嘴,“并没有开心。真想拆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构造,或许木偶最该研究的不是我,而是你。”
“但是你看,人生啊,”我继续轻声说道,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幽暗的地下空间,看到更广阔的天地,“就是因为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遗憾,那些确定的牢牢握在手中的现在,这些都是很珍贵的东西,不是吗。”
我顿了顿,想起一位纳塔的老者曾在篝火边说过的话,他已经走到人生尽头了。而这番话,当时那位老者是想送给基尼奇的。
如今,我想转述给他:“我曾听一位老者说,他每增加一根白发,里面就藏着一份遗憾。遗憾是时间的刻痕,是我们真真切切活过的证明。”
我重新将目光投向他,万般认真、无比郑重:“可是你的……人生还很长,远比我要长得多。如果现在就开始执着于一个遥不可及的轻飘飘的永远,那在你漫长的未来里,该堆积多少……因为无法实现而带来的失望和沉重的枷锁?”
我深吸一口气:“我无法给你一个轻易说出口的永远,那是对我们之间真实情谊的亵渎和敷衍。但是,我可以给你我的现在,给你我所能确定的——直到我生命尽头为止的一直。”
风穿过礁石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散兵久久地凝视着我,这样的眼神,在蒙德城那晚的客房一样。
他没有回应。
他只是闭上了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他才重新睁开眼。
他眸中的波澜已经平息大半,恢复了平日的深邃。
他移开视线,望向汹涌的暗河,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却少了几分刻意营造的隔阂,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喑哑:
“……笨蛋。先想想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