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雨过天青(2/2)
周嬷嬷连忙上前跪下:“奴婢在,殿下有何吩咐?”
宜阳将手中的图样递给她,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按这个尺寸,用库里新进的那匹雨过天青云锦,赶制一件贴里。要做得精细些,针脚务必密实整齐,盘扣也要用心。”
“雨过天青”云锦!
此言一出,不仅周嬷嬷愕然抬头,连一旁的内府司管事太监和殿内侍立的几个宫人也都瞬间变了脸色,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雨过天青,那是何等珍贵的料子!其色仿雨后天晴之空,清透淡雅,釉色欲流,织造工艺极其复杂,产量极少,历来是御用和赏赐王公贵戚的上品,等闲宫妃都未必能得上一匹。宜阳公主得的这一匹,还是皇后念她生辰特意从自己的份例中拨出来的,珍贵异常。
如今,公主要用这匹千金难求的御用云锦,去给一个……一个不明身份的人做一件贴里?还是按尺寸现做?这……
周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捧着那图样的手都有些发抖,声音发颤地确认:“殿……殿下……您是说……用、用那匹雨过天青云锦?做、做贴里?”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这料子……是否太过珍贵……奴婢怕手艺粗陋,糟蹋了……”
“本宫知道是什么料子。”宜阳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威仪,“正是要好料子,才让你用心做。针线上若有何难处,或是需要帮手,只管去调派。本宫寿辰前,要见到这件新衣。”
她的话语里没有半点商量余地。周嬷嬷吓得不敢再多言,连忙叩头:“是,是……奴婢遵命!奴婢一定亲自赶工,绝不辜负殿下信任!”她心里已是惊涛骇浪,暗自猜测这尺寸究竟是给哪位贵人所用,竟能让公主如此舍得,如此重视?
殿内一时间静默无声,方才还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宫人都低垂着头,眼神交换间充满了惊疑与猜测。内府司的管事太监也是人精,见状连忙岔开话题,继续介绍贺礼,只是语气愈发恭敬小心。
宜阳仿佛并未察觉自己投下的这颗石子激起了多大涟漪,她继续浏览着贺礼,只是目光偶尔会飘向殿外,那道灰暗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天,永宁殿表面依旧为公主寿辰忙碌着,但私下里,关于那件“雨过天青”贴里的猜测却悄然流传。人们纷纷猜测那神秘的尺寸究竟属于谁,能得到公主如此厚赐。各种目光或明或暗地在殿内几个有头脸的太监身上打转,却又都被一一否定。最终,一些隐约的线索和联想,让某些心思灵动的人,将目光投向了西偏殿那个几乎被遗忘的、沉默寡言的身影身上,但这个想法太过骇人,无人敢宣之于口。
沈玠对此一无所知。他只是隐约感觉殿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偶尔会有一些复杂难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让他愈发不安,愈发减少露面,恨不得自己能隐形才好。他只盼着公主的寿辰快快过去,这片喧闹的喜庆早日平息,让他回归那无人问津的平淡与卑微。
周嬷嬷带着几个手艺最精湛的绣娘,几乎是日夜赶工。那匹雨过天青云锦被小心翼翼地展开,布料在光线下流淌着柔和而高雅的光泽,如同其名,清雅脱俗,华美内敛。她们按照图样精心裁剪缝制,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全部心神,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于在公主寿辰前两日的傍晚,新衣制成了。
周嬷嬷亲自捧着折叠整齐的新衣,来到宜阳公主面前复命。当那件贴里被展开时,连同春桃在内的所有宫女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叹。
太美了。
雨过天青的底色纯净通透,云锦特有的暗纹在光影流转间若隐若现,织就出疏朗的云气卷草图案,华美而不张扬。剪裁合体,针脚细密均匀,盘扣做得一丝不苟,整件衣服既符合宫廷制式,又透着一股难言的清雅贵气。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内侍的服饰,倒像是哪位清贵王孙的常服。
宜阳看着这件新衣,眼中也流露出满意的神色。她伸出手,轻轻拂过光滑冰凉的锦缎表面,指尖能感受到那精湛工艺所带来的独特质感。
“这颜色很衬他……他穿上应该很合适……不会再是灰扑扑的样子了……”
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将记忆中沈玠那苍白瘦削、总是带着惊惶怯懦的面容,与眼前这片清雅华贵的雨过天青色重叠在一起。她几乎能想象出,他若穿上这身衣服,该是何等模样——或许,那常年萦绕在他眉宇间的卑微惶恐会被这清贵的颜色冲淡些许?或许,他会显得不再那么格格不入?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笑,悄悄爬上宜阳的唇角。她只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应该做的事,一件让她心情莫名愉悦的事。
“做得很好。”宜阳对周嬷嬷点点头,“下去领赏吧。”
“谢殿下恩典!”周嬷嬷如蒙大赦,叩谢后退下,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
宜阳让春桃将新衣仔细收好,她盘算着,等寿辰过后,便找个时机赏下去。她并未深思这举动在旁人眼中意味着什么,也未预料到这超乎常理的“恩赏”会激起怎样的波澜。她只是遵循着内心那一丝模糊的冲动——她见不得自己的人那般灰暗卑微,她要将那抹刺眼的灰暗,换成她认为合适的、清朗的天青色。
她不知,这份源于十一岁少女某种混合着主权意识、微妙不平与或许她自己都未懂的心意的礼物,对于那个惊弓之鸟般的少年而言,或许并非甘霖,而是一场无法承受的风暴前奏。更不知,这华美夺目的“雨过天青”,落在某些一直暗中窥探的眼睛里,将会被解读出多少复杂意味,又将会给那本就命运多舛的少年,招来何等难以预料的祸事。
殿外,暮色四合,天光渐渐暗沉下去,唯有那件新衣的华美光泽,在渐浓的夜色中,隐隐流动着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