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平凡的修理工(2/2)
“有些影响,”陈玄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共鸣,“一旦发生,即使其‘源头’已然消失,它所造成的‘结果’和‘认知’,依然会存在,并且持续产生着影响。就像一盆被彻底搅浑的水,即使不再有人去搅动,也需要足够的时间,才能依靠自身慢慢沉淀,重新变得清澈。或者……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外来的伤害停止了,但伤疤还在,内部组织的愈合,则需要更久,甚至……需要主动去清除那些早已坏死的、阻碍新生的部分。”
丁仪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猛地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陈玄。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源头……消失?过去的认知……伤疤……清除坏死部分?” 他喃喃地重复着陈玄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他固有的思维壁垒上。
他一直以为是在与一个持续存在的、无形的、无所不能的敌人搏斗,陷入了一场令人绝望的、看不到尽头的战争。可陈玄的话,却指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甚至更加残酷的可能性。敌人或许……已经退场?或者至少,其持续施加影响的能力已经被剥夺?而他们现在所面对的,并非是敌人凶猛的攻击,而是战争结束后留下的、一片布满地雷和认知陷阱的废墟?
他们痛苦的根源,不是正在发生的扭曲,而是如何从已经被扭曲的废墟上站起来,识别并清除那些过去的“认知毒素”,重新认识这个或许本就如此,只是他们一直被蒙蔽的世界?
这个想法太过震撼,太过颠覆,几乎让他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某种信念摇摇欲坠,但同时,又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撕开了一道极其微小的、却真实存在的缝隙,透进了一丝完全不同性质的光。
陈玄看着陷入巨大震撼和激烈思考中的丁仪,没有再说什么。
他提起收拾好的工具盒,对依旧魂不守舍的丁仪和激动不已的王研究员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实验室门口。
王研究员连忙跟上送他。
丁仪没有动,他呆呆地看着那台重新“复明”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真实”的数据,又看向白板上那些似乎越来越值得怀疑的、建立在“过去认知”上的复杂公式,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尊陷入永恒思索的雕塑。
陈玄骑着自行车,驶出研究所的大门。秋雨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丝丝凉意。
他知道,自己留下的这番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或许无法立刻让潭水清澈,但至少,激起了一圈不同寻常的涟漪。它指向了一个方向:真正的敌人,或许并非一个持续存在的、无法战胜的外力,而是内化于心的、由过去伤痕所凝固成的认知壁垒。
突破这层壁垒,不能依靠外来的拯救,只能依靠人类自身智慧的阵痛与新生。这,或许才是被屏障保护起来之后,人类文明真正需要面对的、来自“过去”的终极挑战。
而那杯“人类纪元”的茶,也因此添上了一味名为“认知枷锁与破壁之艰”的、极其苦涩却又隐含希望的复杂滋味。雨丝落入凡尘,也仿佛落入了那无形的茶盏之中,漾开圈圈微澜。
秋雨过后,北京的天空洗过一般湛蓝。陈玄的生活回到了熟悉的轨道,维修摊,新家,两点一线。只是那日与丁仪的短暂交谈,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息,湖底却终究多了些不一样的沙砾。
他开始更留意收音机里、报纸角落、甚至街谈巷议中,那些关于“科学边界”、“物理学危机”的零星信息。这些信息如同背景噪音,被绝大多数人忽略,但在陈玄耳中,却与丁仪眼中的困惑、与他神识感知到的科学界那股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相互印证。
这天下午,没什么活儿。陈玄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摆弄着一个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巴掌大的短波收音机。这收音机品相不错,但灵敏度似乎有问题,总是收不到几个清晰的台,满是“沙沙”的噪音。
他正用无水酒精棉签小心擦拭着调谐电容的动片和定片,试图去除氧化层提升性能,一个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师傅,这个……能修吗?”
陈玄抬起头。眼前是一位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者,穿着半旧的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磨损严重的黑色公文包。他的气质与丁仪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长期沉浸在抽象思考中的人,只是眼神更显浑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失落。
老者手里捧着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看起来相当老旧的电子管收音机。外壳是深棕色的木质,上面的刻度盘字迹已经模糊,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我看看。”陈玄接过收音机,入手沉甸甸的,带着老物件的温润质感。他打开后盖,里面的电子管、巨大的空气可变电容、粗壮的线圈,都透着一股工业时代的扎实美感。
“是家里的老物件了,”老者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追忆,“年轻时候用它听过……很多声音。后来坏了,一直舍不得扔。最近……最近忽然又想听听它响起来。”
陈玄一边检查着内部,一边随口问道:“老师傅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老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以前……在科学院,搞理论物理的。退休很多年了。”
理论物理。陈玄心中了然。他仔细检查着线路,发现是电源部分的一个滤波电容彻底干涸失效,导致整流后的电压纹波太大,干扰了各级放大电路,使得收音机灵敏度急剧下降,且背景噪音巨大。
“问题不大,”陈玄说道,“一个电容坏了,换掉就好。不过这型号的电解电容现在不好找,我得找个参数接近的替代。”
“能修就好,能修就好!”老者连连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不急,您慢慢找。”
陈玄在自己的零件库里翻找,终于找到一个体积稍大但参数合适的绿色漆皮电容。他熟练地拆下旧的,焊上新的。整个过程,老者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目光有些游离,仿佛透过这台老旧的收音机,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焊好,清理,装回后盖。陈玄插上电源,接通。电子管需要预热,橘黄色的灯丝慢慢亮起,像黑暗中睁开的古老眼睛。片刻后,扬声器里传出了背景噪音,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陈玄缓缓转动调谐旋钮。指针在刻度盘上滑过,掠过嘈杂的音乐、新闻播报、戏曲……忽然,在一个非标准的、靠近短波波段的频率附近,收音机里传出了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规律的“嘀……嘀……嘀……”声,间隔稳定,仿佛某种节拍器,又像是……某种编码。
这声音非常微弱,混杂在背景噪音中,若非陈玄神识敏锐,几乎无法察觉。他注意到,在老者的收音机修好前,这个频段只有一片噪音。
老者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死死地盯着收音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耳朵几乎要贴到扬声器上,脸上露出了极度复杂的神情——有震惊,有恐惧,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确认,甚至……还有一丝病态的、仿佛找到归宿般的释然。
“是它……真的是它……”老者喃喃自语,声音颤抖。
陈玄不动声色地将调谐旋钮稍稍偏开,那规律的“嘀嗒”声立刻被其他电台的广播所淹没。
老者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看向陈玄的眼神充满了惊疑不定。
陈玄平静地回望着他,手上继续调试着收音机,让它在常规的中波波段收到了一个清晰的戏曲台。婉转的唱腔流淌出来,冲散了刚才那诡异的气氛。
“好了,”陈玄将收音机递给老者,“现在听广播没问题了。您说的那个‘它’……可能是某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信号,或者……短波段的干扰杂音,有时候会收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老者接过收音机,双手微微颤抖。他死死抱着这台重新“发声”的老伙计,像是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烫手山芋。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看了陈玄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警告,有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
他付了钱,数额比陈玄报价多出了一倍,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抱着收音机快步离开了,背影仓皇。
陈玄看着老者消失在胡同口,目光平静。他知道,那规律的“嘀嗒”声,绝非什么业余爱好者的信号。那是智子在屏障生效前,播撒在电磁波海洋中的“种子”,是Eto用来识别同伙、传递简易信息的信标之一,也是用来折磨和暗示那些知晓部分真相、却又无法理解全貌的科学家的心理武器。老者的反应说明,他要么是Eto的成员,要么就是一位被这种“神迹”或“噩梦”般信号所困扰、心智濒临崩溃的退休学者。
屏障隔绝了新的干扰,但这些过去埋下的“钉子”,依然在发挥着残余的作用,影响着那些敏感而脆弱的心灵。
这只是冰山一角。陈玄意识到,在这个看似平静的城市底下,潜藏着无数被“过去”的阴影所扭曲的个体和故事。
几天后,又有一位客人来访。这次是个穿着时尚、却掩不住眼底焦虑的年轻人。他拿来一台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说是系统崩溃,里面存有非常重要的“研究资料”,涉及一个叫“三体”的游戏模型和相关的社会学分析,他不敢拿去普通的电脑维修店。
陈玄帮他重装了系统,恢复了数据。
在恢复过程中,他“看”到了那些文件的内容并非真正的游戏代码,而是大量关于恒纪元、乱纪元、脱水、文明的兴衰与毁灭的设定文档,以及一些充满了绝望和激进思想的讨论记录。这个年轻人,显然是Eto底层的一名“幸存派”或“降临派”成员,在组织因失去与“主”的实时联系而陷入混乱后,依旧在盲目地整理和传播那些被灌输的“教义”。
陈玄什么也没说,修好电脑,收了钱。年轻人千恩万谢地离开,浑然不知自己的老底已被看了个通透。
通过这些看似偶然的维修接触,陈玄像一块海绵,悄然吸收着这个时代潜藏的、关于三体危机的碎片信息。他接触不到罗辑,接触不到史强,接触不到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高层,但他通过这些普通的、甚至有些边缘化的个体,触摸到了那场宏大危机投射在人间最真实的阴影。
他依旧是那个修理工陈师傅。但他知道的东西,已远超一个修理工应有的范畴。
晚上,他坐在新家的书桌前,那盏旧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他面前摆着那个无形的茶盏,盏中的“人类纪元”茶汤,色泽愈发深沉幽暗。
里面融入了退休老学者惊恐的眼神,融入了年轻Eto成员偏执的焦虑,融入了丁仪沉重的困惑,也融入了那规律而冰冷的“嘀嗒”声。
这杯茶,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缩影——表面平静,内里却充满了混乱的噪音、扭曲的信号,以及深藏其下的、关乎存亡的冰冷真相。
他端起茶盏,轻轻晃动,看着茶汤中倒映出的、自己平静无波的脸。
“面壁者……应该快要登场了吧。”他轻声自语,将杯中那复杂难言的滋味,一饮而尽。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照亮着这个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