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刺客(2/2)
他落地无声,动作轻捷。那张旧弓已重新背在身后。宽大不合体的旧官袍沾染了些许灰尘,下摆甚至被尖锐的石棱挂破了一道口子。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立功后的得意,也无目睹杀戮的惊惧,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与周围惨烈的景象格格不入。
三皇子萧景琰在侍卫的搀扶下站稳,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明。他推开搀扶的手,目光越过侍卫的肩膀,直直地落在萧凡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擂鼓般由远及近!大批披坚执锐、杀气腾腾的禁卫军精锐,在几名神色凝重、身着高级武官袍服之人的带领下,旋风般冲进了这片刚刚经历血洗的广场!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威严,正是禁卫军副统领陈锋!
陈锋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掠过地上的尸体,最终定格在那具魁梧刺客的尸体上,以及那支贯穿其脖颈、尾部染血的青色箭矢。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目光抬起,锐利地刺向站在一旁的萧凡,尤其是他身上那件刺眼的不合体旧官袍。
“拿下!”陈锋的声音冰冷,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手指的方向,赫然便是萧凡!“此人来历不明,身着可疑官服,擅离值守区域,且箭术诡异!刺客首领死因蹊跷,他有重大嫌疑!先拘押起来,严加审问!”
两名如狼似虎的禁卫军甲士立刻应声上前,铁钳般的大手就要抓向萧凡的肩膀!
“且慢!”一个清朗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响起。
三皇子萧景琰一步上前,挡在了萧凡身前。他虽年少,此刻挺直的身躯却自有一股天潢贵胄的凛然之气。他目光直视陈锋:“陈副统领!方才若非此人一箭射杀贼首,本宫此刻已身首异处!他是本宫的救命恩人!你拿人,问过本宫了吗?”
陈锋脸色微微一变,眉头紧锁,抱拳沉声道:“三殿下!此人身份不明,举止可疑,又恰在此时此地出现…事关殿下安危,臣不得不谨慎!这也是职责所在,请殿下明鉴!”
“职责?”萧景琰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地上侍卫的尸体和狼藉的血迹,“贼人突袭之时,陈副统领的‘职责’何在?若非这位…这位义士出手,等你带人赶到,怕是只能为本宫收尸了!”他语气陡然转厉,“此人,本宫保了!有什么干系,本宫自会向父皇陈情!退下!”
陈锋脸色一阵青白,腮帮子咬紧。三皇子如此强硬回护,他再坚持,便是公然顶撞皇子,这罪名他也担待不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阴鸷,躬身道:“是!臣…遵命!但现场仍需彻查,此人也需问明身份来历,以备圣询!”
萧景琰不再看他,转身面向萧凡,眼神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探究:“你叫什么名字?在何处当值?”
萧凡垂首,声音依旧平稳无波,清晰地穿透了广场上凝固的紧张空气:“卑职萧凡,西六宫偏苑戍卫。”
“萧凡…”萧景琰咀嚼着这个名字,目光在他那身破旧官袍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好奇,“好!萧凡,随本宫来。”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自有侍卫上前引路。
萧凡沉默地跟上,自始至终,未看脸色铁青的陈锋一眼。他平静地走过那些惊疑、审视、甚至带着敌意的目光,走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阙深处。那支尾部染血的青色箭矢,依旧醒目地插在刺客首领的脖颈上,在血腥的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
* * *
两盏巨大的蟠龙铜灯高悬于殿顶,将紫宸殿御座之前的一方金砖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然而这明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仿佛凝固的金水,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身处其间的人心上。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香气,却丝毫压不住那股从殿宇深处、从那些巨大蟠龙柱阴影里渗透出来的、无形的威压。
殿内空旷得令人心悸。除了御座之上那身着明黄常服、面容沉静如水的中年帝王,便只有侍立在御座阶下阴影里的老太监张德海。老太监低眉垂首,仿佛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有偶尔眼睑下掠过的一丝精光,才显出这是个活人。
萧凡伏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额头紧贴着光滑却刺骨的地面,那寒意顺着肌肤直透骨髓。他身上的旧官袍在御前更显破败寒酸,像一块突兀的补丁贴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
从踏入这象征着帝国权力巅峰的紫宸殿开始,他就保持着这个姿势。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沉重地敲打,每一次搏动都清晰得如同擂鼓。御座上的目光如同实质,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落在他背上,无声地审视着,考量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剖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平静、听不出喜怒、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终于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凡?”
“是,陛下。”萧凡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平稳清晰,没有丝毫颤抖。
“抬起头来。”
萧凡依言,缓缓直起上半身,但依旧保持着跪姿。他的目光垂落在御前光可鉴人的金砖上,视线绝不逾越半分。他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他脸上细细扫过。
“西六宫偏苑戍卫?朕记得那个地方。”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萧氏族人?哪一支?”
“回陛下,卑职祖上乃太宗朝靖海侯萧远山次子萧承嗣一脉。”萧凡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御座之上,短暂的沉默。靖海侯萧远山…那已是百年前的旧事。次子萧承嗣一脉,更是早已在皇族谱牒的边缘沉沦,几乎被彻底遗忘。这个身份,卑微得近乎尘埃。
“嗯。”皇帝只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褒贬,“今日清晏阁之事,你做得很好。临危不乱,箭术…更是超群。”皇帝的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情绪,但那份平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救了朕的皇儿,便是于社稷有功。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
来了。
萧凡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漏跳了一拍,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刻意的平稳。他重新伏下身去,额头再次贴上冰凉的金砖,姿态恭谨到了极致,声音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恳切:
“卑职惶恐!身为戍卫,护持宫禁,护卫殿下,乃卑职本分!今日之事,实乃天佑大胤,佑护殿下洪福齐天!卑职微末之躯,侥幸得手,不敢居功!若陛下恩典,卑职唯愿竭尽驽钝,为陛下分忧,为大胤效死!”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
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只有蟠龙铜灯里的灯油偶尔发出极其细微的哔剥声。
御座之上的目光,仿佛变得更加锐利,更加深沉。那目光穿透了他卑微的姿态,穿透了他谦卑的言辞,似乎在审视他灵魂最深处的底色。时间在无声的审视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人心上。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听不出喜怒的平静,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意味:
“为朕分忧…好一个‘为朕分忧’。”
皇帝的手指在御座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你的箭术,很好。留在那偏苑戍卫,倒是埋没了。”皇帝的声音平缓地流淌下来,如同冰冷的溪水,“禁卫军副统领陈锋,今日护持不力,难辞其咎,着即革职,听候发落。”
跪伏在地的萧凡,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皇帝的声音继续响起,不高,却如同金玉交击,带着一种决定命运的沉重力量:
“萧凡救驾有功,忠勇可嘉。即日起,擢升为禁卫军副统领,顶替陈锋之缺,专司内宫巡防。”
禁卫军副统领!
这个任命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里无声地炸开!内宫巡防,更是要害中的要害!
“谢陛下天恩!卑职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萧凡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和哽咽,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伏在那里,宽大的旧官袍下,身体似乎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恩典而微微颤抖。
然而,就在他额头触地的瞬间,借着身体的遮挡,他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骤然掠过一道极快、极冷的光芒!那不是惊喜,不是惶恐,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寒冽,如同冰封千年的深潭骤然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其下汹涌的暗流。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去吧。张德海,带他去领职司印信袍服。”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奴遵旨。”阶下的老太监张德海终于动了,如同从阴影里滑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走到萧凡身边,声音尖细而平板,“萧副统领,请随老奴来。”
萧凡这才缓缓起身,垂首躬身,跟着张德海倒退着,一步步退出了那亮如白昼却又深似渊海的御座区域,退向殿门那一片相对黯淡的光影里。
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消失在殿门外的、穿着破旧官袍的清瘦背影,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极轻地叩击着紫檀扶手,眼神深邃难明,如同古井无波的寒潭。
* * *
次日清晨,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巨大的铅板,低低地压着皇城金碧辉煌的琉璃顶,透不出一丝活气。风带着刺骨的湿冷,卷过宫道,吹得新挂起的灯笼不安地摇晃。
通往禁卫军衙署的宫道上,气氛却与前一日截然不同。路遇的禁卫,无论品阶高低,目光落在萧凡身上时,都变得异常复杂。昨日那件刺眼的破旧官袍已被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禁卫军副统领官服所取代。石青色的锦缎面料,胸前绣着象征品级的彪兽图案,银线在阴沉的天光下依旧折射出冷硬的微芒。这身象征着内宫权力核心的袍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身形挺拔了些许,那股子沉静的气质也仿佛被赋予了某种无形的威势。
然而,这威势之下,是无数道交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