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卷中小憩,暗藏玄机(1/2)
洪武二十三年的初夏,以一种近乎迟滞的步伐,悄然浸润了应天府。连绵数日的梅雨暂歇,天空洗练出一抹难得的澄净蔚蓝,阳光透过依旧带着湿气的云层,洒在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与金黄的琉璃瓦上,折射出几分晃眼的亮色。御道两旁的槐树已然枝繁叶茂,投下大片浓荫,蝉鸣声虽未至鼎沸,却也已零星试声,预示着更为酷热的时节即将来临。
朝堂之上的气氛,较之此前数月那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压抑,确乎是缓和了几分。太子朱标病体显着康复的消息,如同久旱后的一场甘霖,虽未能彻底涤荡所有阴霾,却实实在在地滋润了无数颗因恐惧而紧绷到极致的心脏。官员们步履间虽依旧谨慎,低语时仍下意识地环顾左右,但眉宇间那刀刻斧凿般的惊悸,终究是淡化了些许。至少,那悬于顶、不知何时便会坠落的利剑,似乎暂时挪远了些许。
皇帝朱元璋的心情明显因长子的好转而舒缓不少。朝会上,虽依旧惜字如金,威严肃穆,但那股子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噬的暴戾之气,确是收敛了许多。
在这表面趋于“正常”甚至略显“缓和”的背景下,帝国的官僚机器似乎也找回了一些往日的节奏。各类公务文书往来愈发频繁,翰林院这座帝国的“档案库”与“清流储备池”,自然也迎来了新一轮的忙碌。校勘、编纂、归档、备询……诸多事务接踵而至,让一众翰林官们难得地沉浸于相对纯粹的文书工作中,暂时从对自身命运的极度忧惧里抽离片刻。
林霄身处其间,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因太子康复、圣心稍悦而略感安心,进而更加勤勉于本职工作的低阶官员形象。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最早到院、最晚离开,依旧将绝大部分时间耗费在那浩瀚如烟海、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淡淡霉味的故纸堆里。面对同僚间偶尔因公务产生的、极其有限的交流,他也只是报以简短的、就事论事的回应,绝不涉及任何朝局动态或个人感慨,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疏离显得怪异,也绝不热络引人侧目。
然而,在这看似波澜不惊、按部就班的日常之下,林霄的内心却从未停止过高速运转与精密算计。朱标的康复与储位的稳固,对他而言,绝非仅仅是松了一口气那么简单。
“老朱心情好,朝局暂稳,这是难得的喘息之机,也是暗中布局的窗口期。”林霄一边动作娴熟地将一批新送来的各地粮仓稽核册分类登记,一边在脑中飞速思考,“琼州那边急需药材和良种,必须趁此时机设法送去。‘官赈’渠道风险依旧,但或许可以借助漕运或海运核查的机会,浑水摸鱼……需要让‘驼爷’加紧活动,摸清近期南下的官船班次和押运人员背景。”
“燕王那边……朱标稳住了,老朱的注意力必然会更多转向北方,对朱棣的压制和监视只会加强。这对朱棣是压力,但反过来看,压力之下,要么彻底收敛,要么……加速暗中准备。以朱棣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我需要知道北平最近的动向,尤其是与蒙古部落的接触是否还在继续,规模如何……”
“苏婉上次传递的消息提到,锦衣卫对‘北边木料’的侦查未止反密。这意味着老朱并未完全放心。我得提醒她,搜集情报务必以自身安全为绝对前提,宁可一无所获,也绝不能暴露……”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却又被他强行压下,面上丝毫不露,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快消失的锐利光芒。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平静”忙碌中,一场看似微不足道、却暗藏机锋的波澜,悄然向林霄涌来。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典籍库内虽门窗敞开,却依旧流通不畅,弥漫着一股纸张、墨锭与人体微汗混合的沉闷气息。林霄正与另外两名典簿、四五名书办一同,奉命整理一批刚从南京国子监移送过来的、前元时期遗留的孤本、善本典籍。这些书籍年代久远,不少已是虫蛀蠹蚀,纸张脆弱发黄,整理起来需格外小心,进度缓慢。
负责牵头此事的是翰林院侍讲孙耀宗。此人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学问功底扎实,尤精于训诂考据,在翰林院中颇有清誉。然而,此人心胸却不算宽广,且颇重资历出身,对于林霄这等以“死谏”骤得清名、破格擢入翰林,却又并非正经科举鼎甲出身、且近来似乎颇得太子殿下偶尔问询的“幸进之徒”,内心深处是存着几分轻视与不易察觉的嫉妒的。只是往日局势紧张,人人自危,他也不敢轻易表露。如今眼见风波稍息,太子病情好转,陛下心情亦缓,他那点心思便又有些活络起来。
整理工作进行半晌,孙耀宗背着手在库内踱步巡视,目光扫过伏案工作的众人,最后落在了林霄身上。见林霄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册《洪武正韵》的早期校勘本残卷上的蠹虫蛀痕用薄棉纸仔细修补,动作专注而沉稳,他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豫,轻轻咳嗽了一声。
“林典簿。”孙耀宗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林霄闻声抬头,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恭敬道:“孙侍讲有何吩咐?”
孙耀宗踱至林霄案前,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册残卷,慢条斯理地道:“此本《正韵》,乃洪武八年礼部初颁之校样,虽残缺,然版本价值颇高。依例,此类孤本修复,当先录副存底,再行修补,以防万一。林典簿直接动手修补,虽则用心,然程序上,似乎略欠稳妥啊?”他话语听起来像是前辈对后辈工作方法的提醒,语气也算平和,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挑剔和等着看对方如何应对的意味。
库房内其他几名官员和书办闻言,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手中的动作,悄然竖起了耳朵。谁都听得出来,孙侍讲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刻意寻林霄的不是了。修复前先录副确是更稳妥的流程,但此类残破孤本,往往字迹模糊、纸张脆弱,录副耗时极长且极易造成二次损坏,很多时候有经验的修书人都会选择先进行初步加固修补,再视情况决定是否录副。这本是心照不宣的惯例,如今被孙耀宗一本正经地拿出来说事,其用意,不言自明。
林霄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谦恭温良的模样,甚至微微躬身,语气诚恳道:“孙侍讲教训的是,是下官考虑不周,急于求成了。见此书残损甚重,恐拖延日久,虫蛀加剧,便想着先做初步加固,竟忘了录副存底的规矩,实在不该。下官这便暂停修补,先行录副。”
他认错认得干脆利落,态度好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反而将孙耀宗那点刁难的意味衬得有些小家子气。孙耀宗见他如此反应,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下更是不悦,却也不好再继续发作,只得板着脸,淡淡道:“嗯,知错能改便好。翰林院办事,首重规矩程序,切记。”
“下官谨记侍讲教诲。”林霄再次躬身,然后果真坐下,铺开纸笔,开始一字一句地誊抄那残卷,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点小风波从未发生过。
孙耀宗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又去别处“巡视”了。
库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然而,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那点微妙的张力却并未消散。几名书办交换了一下眼神,皆心照不宣。谁都明白,孙侍讲这是盯上林典籍了。往后的日子,怕是少不了类似的“提点”和“磨砺”。
林霄心中明镜似的。孙耀宗这点手段,于他而言,不过是清风拂山岗,连挠痒痒都算不上。他真正在意的,是借此窥见的某种趋势——随着朝局暂时稳定,以往被高压所压制住的官场内部那些固有的矛盾、倾轧、乃至嫉妒排挤,似乎又开始有冒头的迹象。孙耀宗不过是其中一个较为明显的例子罢了。自己身份特殊,既非科举正途的顶尖出身,又曾以非常手段骤得清名,如今虽低调,难免会成为一些自诩“清流正途”却又不得志之人眼中钉。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林霄一边誊抄,一边在心中暗忖,“看来这‘老六’的人设,还得继续往下演,而且得演得更逼真才行。不仅要低调,必要时,还得显得……软弱可欺,甚至有些无能,才能让这些人放心,觉得我不足为虑。”
他打定主意,接下来要更加“谨小慎微”,甚至偶尔可以“笨拙”一些,主动露出些无伤大雅的小破绽,让孙耀宗之流找到“指点”的乐趣,从而放松警惕。
果然,随后几日,孙耀宗似乎找到了“敲打”林霄的乐趣,时常以其“年轻经验浅”为由,将一些繁琐耗时、却又不易出彩的苦差事派给他,诸如核对历年邸报存档、整理浩如烟海的翰林院过往会议记录摘要等。林霄皆一一应下,毫无怨言,甚至表现得格外“感激”孙侍讲的“栽培”与“给机会”,干活更是卖力,只是速度嘛,在他刻意控制下,自然快不到哪里去,成果也力求“中规中矩”,绝不出挑。
孙耀宗见林霄如此“上道”,且似乎确实能力平平,除了态度恭谨、耐心尚可外,并无甚过人之处,心中那点嫉妒与不快渐渐被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所取代,寻他麻烦的次数倒也渐渐少了些。
林霄乐得清静,正好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己的“副业”中。他利用整理档案的便利,更加系统地搜集与琼州、海运、边镇军械制式、乃至各地物产相关的信息,不动声色地丰富着自己的知识库,为后续可能的行动做准备。
这一日,他奉命去翰林院后院的深层档案库房,调取一批编撰《洪武正韵》前期留下的草稿和资料目录。这处库房平日少有人至,光线昏暗,书架林立,积尘颇厚。林霄举着油灯,按照目录索引,在髙髙耸至房顶的书架间艰难地寻找着目标卷宗。
就在他踮脚试图抽取书架顶层一册厚重档册时,脚下不慎踢到了堆放在角落的一摞废旧书稿,哗啦一声,散落一地。林霄连忙放下油灯,俯身收拾。这些多是近期翰林院其他人编纂时淘汰下来的废稿、重复抄录的副本或无关紧要的草稿,准备日后统一销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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