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万般苦难为归乡(上)(2/2)
这样的日子像一匹流光溢彩的绸,从指缝滑过去,无声无息。他数着日子,从夏到秋,从秋到冬。雪落下来,给落霞集盖了层白棉被,他站在檐下,伸手接雪花,看六角冰晶在掌心化成一点水,像前世夜店杯壁的冷凝水,还没握热就消失。夜里,他宿在城主府,暖玉为床,鲛绡为帐,枕边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某个雪夜,他半夜醒来,身边的女修背对他,乌黑长发铺了满枕,像一摊凝固的墨。他伸手去摸,指尖碰到对方温热的肩,却突然缩回——太安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像空房间里有人敲墙。他翻身坐起,赤脚踩在暖玉上,玉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轮廓被地热蒸得微微扭曲。他低头看,脚趾甲该修了,边缘长进肉里,按一下,生疼。这疼像一根针,从脚底板直插天灵盖,疼得他眼前发黑,却在发黑的那几秒里,突然想起了家。
不是前世那个租来的单间,是那个老小区六楼的小套,楼梯扶手掉漆,三楼声控灯永远坏,他爸总爱在楼道咳嗽,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他想起冬天家里暖气不足,他妈把电热毯提前两小时开,他钻进去时,被窝暖得像发酵的面团,他爸在客厅看无声电视,音量调到零,字幕一条条跳,只为不吵他。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拿到工资,请爸妈下馆子,他爸把菜单推回去,“点你爱吃的”,手在桌下搓裤缝,那双手指甲缝里还有机油,黑得洗不掉。他想起夜不归宿,凌晨三点回家,玄关留着灯,保温罩里一碗面,蛋煎得焦脆,边缘翘起,像咧开的嘴。他想起自己得意洋洋晒存款截图,他妈回了个笑脸,他爸隔了半小时发一句:“别太累”,他嫌啰嗦,没回。
雪还在下,窗棂外,一片雪花贴着琉璃瓦,被风卷着走,像迷路的孩子。他突然喘不过气,胸口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指节发白。他踉跄着走到院中,雪没过脚踝,鹿皮靴被雪水浸透,变得沉重,每走一步都“咕叽”一声,像踩进沼泽。雪落在他鸦青外袍上,不化,积了薄薄一层,把他变成一座剪影。他抬头,月亮白得刺眼,像医院走廊的顶灯,他忽然想起自己好久没哭过,眼眶却干,像被雪吸走了所有水分。他跪下来,手指插进雪里,雪没过腕骨,冷得发麻,他却把脸埋进去,冰碴子贴在眼皮上,生生逼出两行泪,热得发烫,落在雪里,砸出两个小洞。
第二天,他走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带走了最旧的那件月白中衣,衣角还沾着去年夏天的汗渍,发黄,像一圈圈年轮的影子。他鹿皮靴没换,鞋底磨得薄了,踩雪水“咕叽”声更响,像有人在身后叹气。他把青玉簪拔下来,塞进怀里,簪头的木兰花瓣缺了一瓣,是他某夜醉后摔的,断口锋利,贴着胸口,走一步,扎一下,疼得他清醒——原来这就是想家的滋味,不声不响,却刀刀见骨。
他开始了流浪。从落霞集出发,一路向北,地图是买来的粗羊皮,边角卷得像老照片。他第一站是“雁回岭”,岭上多风,风里有沙,打在脸上生疼。他把外袍反过来穿,让鸦青色的里子朝外,银线回字纹被沙磨得发乌,像被岁月啃噬的记忆。他在岭背风处过夜,用枯枝搭了个三角棚,月白中衣撕成条,绑住树枝,风一吹,布条猎猎,像一面残旗。夜里,他听见狼嚎,一声接一声,悠长而冷,像故乡深夜的火车汽笛。他把身子缩进袍子,鹿皮靴脱下来当枕头,靴筒里还残留着去年冬天女修身上的脂粉香,混着沙土味,变得古怪。他闭眼,却看见他爸站在岭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手里拎个塑料袋,里头是热腾腾的包子,猪油把袋子浸得透明。他张嘴想喊,风灌进来,一口沙,一口血腥味。
第二个月,他到了“镜湖”。湖水清得能照见湖底每一颗鹅卵石,他蹲在岸边,看自己的脸——瘦了,颧骨凸出,眼尾细纹像刀刻,唇边那道总是带笑的弧度,如今抿成一条线。他把头发打散,用湖水洗,黑发沉下去,像一团墨水草,再捞起来,滴滴答答,落在肩头,冷得他一哆嗦。他想起他妈总说“洗头要吹干,不然头疼”,于是生火烧水,火光映着他手背的青色血管,像一条条细小的河。水没烧开,他等不及,湿发披在背上,走了,风一吹,头皮发麻,却意外地舒服,像小时候他妈用毛巾给他擦头,动作粗鲁,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什么时候能回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