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水彩与水墨(一)(2/2)
她鬼使神差地拿出铅笔,在数学作业本的空白处开始临摹。线条很稚嫩,“三庭五眼” 的比例也把握得不够准确,但当她聚精会神地刻画到那双眼睛时,笔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识,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投入,让她进入了心流状态。等她回过神,一个神形兼备、尤其是眼神捕捉得极为精准的鲁迅先生,已经跃然纸上。同桌凑过来看,忍不住惊呼:“好像!特别是这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有那股子劲儿!”
从那以后,课本里的插画成了她最好且唯一的老师。她临摹过《故乡》里月光下带着银项圈的闰土,试图用铅笔的排线表现出项圈那微妙的“高光”;临摹过《社戏》里水波荡漾间的乌篷船,用仅有的几支彩铅,努力渲染船头那摇曳的、温暖了整张画纸的灯火。她用省下好几周的早饭钱,在文具店买了第一盒十二色的水彩颜料,虽然色彩种类稀少,需要大量调和,但在她手中,却像是拥有了描绘整个世界的可能。
她尤其沉醉于水彩那不可预知的特性。水与色在纸面上的每一次交融、渗透、沉淀,都如同一次小小的冒险,总能在纸上创造出意想不到的效果——有时是惊喜,比如两种颜色在湿润的纸面上自然“晕染” 开,形成比预期更为柔和美妙的“渐变”;有时则是遗憾,比如水多了一点,颜色变得寡淡无力,或者不同颜色在半干状态下不小心碰在一起,混成了难以挽回的“脏色”。
但这种不确定性恰恰是最迷人的。它像极了生活本身,永远无法被完全掌控和预测,却也因此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与创造的乐趣。
高中时,这个纯粹的爱好终于与现实的坚硬轨道猛烈相撞。那天晚饭后,她正沉浸在描绘窗外那一片绚烂晚霞的水彩写生中,父亲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她刚发下来的月考成绩单。
“物理又没及格。”父亲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还有半年就高考了,你还有心思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握紧画笔,没有回头,声音有些发颤:“我会努力的,爸。”
“努力?你把画这些没用的东西的时间用来学习,成绩会是这样?”父亲走上前,一把拿起她刚完成、颜料还未干透的水彩写生,语气充满了不屑与失望,“这些能当饭吃吗?能让你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吗?”
画纸在父亲手中被粗暴地揉捏,皱成一团,上面那片精心渲染的晚霞扭曲变形,像一道凝固的、流血的伤口。
那晚,在无言中,她把所有画具收进那个陪伴她多年的松木箱,用尼龙绳仔细而用力地捆好,然后俯身,将其推进了床底最深、最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