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昭帝长成:石渠阁中论古今(2/2)
“周公…” 刘弗陵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似乎有些飘远,落在了石渠阁深处某个幽暗的角落。霍光敏锐地捕捉到,少年天子的指尖,在书案上那卷《尚书》的竹简边缘,轻轻划过。他想起自己府中悬挂的那幅《周公负成王图》,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
“然则,”刘弗陵的目光重新聚焦,清澈而锐利,再次投向蔡义,“蔡卿方才所引伊尹、周公,皆为千古贤相。然史书亦载,权臣当国,祸必及身者,比比皆是。如赵高之于秦二世,吕禄、吕产之于汉少帝…彼等亦曾自诩‘匡扶’,结局如何?其分野,究竟在何处?” 他步步紧逼,将问题引向更深处,直指权力的核心悖论——如何确保“匡扶者”不变质为“篡夺者”?
石渠阁内的气氛更加凝重。儒臣们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接这个烫手山芋。这已经不是在讨论经义,而是在讨论现实!是在质疑霍光的地位和未来!冷汗悄然浸湿了几位儒臣的后背。
霍光站在阴影里,身体纹丝未动,如同磐石。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锐芒。有惊讶,有审视,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这个他一手抚养、教导的少年天子,正在以一种超乎他预料的速度成长。那清澈眼神下隐藏的锐利与思辨,如同初露锋芒的幼龙,已经开始尝试触碰那笼罩在他头顶的无形巨网。这不再是那个只会说“依大将军所奏”的傀儡孩童了。
蔡义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作答。他避开了具体的历史人物影射,选择了更宏大的角度:“陛下圣明。其分野,在于‘道’与‘器’之别,在于‘公心’与‘私欲’之辨。伊尹、周公,所行者乃先王之道,所秉者乃社稷之公心,故能成就大业,流芳千古。而赵高、诸吕之徒,挟权弄柄,只为一己之私欲,故身死族灭,遗臭万年。故《春秋》大义,首重名分,次重德行。名分正则器可用,德行昭则道可行。此乃维系‘皇极’,区分忠奸之根本也。” 他再次将话题引回抽象的道德层面,强调了“名分”和“德行”的重要性,暗示霍光目前的行为是符合“名分”(辅政)且具有“德行”的。
刘弗陵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追问。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思绪。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简上冰冷的刻痕,仿佛在感受那些承载着兴衰荣辱的古老文字。
“蔡卿所言,发人深省。”片刻后,刘弗陵抬起头,脸上恢复了平静无波,甚至露出一丝符合年龄的、略带谦逊的微笑,“朕年幼识浅,于经史大道,尚需诸位师傅悉心教导。今日所论‘皇极’与权柄,朕受益良多。望诸卿日后,多与朕分说此类兴衰故事,以资镜鉴。” 他的话语得体而克制,仿佛刚才那尖锐的追问从未发生。
“陛下聪慧勤学,实乃社稷之福!”蔡义和众儒臣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齐声颂赞。
讲学继续进行,气氛似乎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但石渠阁那沉凝的空气里,已然多了一丝无形无质、却挥之不去的张力。霍光依旧站在帷幔的阴影中,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书案后那个沉静的少年身影。少年天子投射在满架竹简上的影子,被斜长的阳光拉得很长,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霍光知道,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下,思想的暗流已然涌动。昭帝的成长,如同一柄正在悄然磨砺的利剑,其锋芒,终有一日将刺破这看似稳固的权力格局。而他霍光,这位立于权力巅峰的“周公”,又将如何应对这柄由他亲手教导、却又可能指向他自己的利剑?石渠阁的墨香依旧沉厚,却已悄然混入了一丝名为“未来变数”的、难以言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