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医院醒来(2/2)
我清楚地意识到,身份的转换,绝不仅仅是名号从“林野”变回“林峰”那么简单。这意味着我要彻底告别那个在黑暗中行走、与魔鬼共舞、依靠谎言和本能生存的“林野”,重新拾起那些被刻意压抑、几乎遗忘的、属于“林峰”的情感和认知。要重新学习如何作为一个“正常人”去思考、去感受、去表达,去面对这个不再需要时刻伪装、却又可能同样复杂的、名为“现实”和“阳光之下”的世界。
而这,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比在枪林弹雨、阴谋诡计中周旋的卧底生涯,更加困难,更加令人……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剧烈的疼痛、药物导致的昏沉和短暂的清醒中交替度过。身体的恢复是一个缓慢而极其折磨人的过程。每一天的康复训练,是堪比酷刑的时刻。在康复师的指导和帮助下,每一次试图活动那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被无数钢丝拉扯的肢体,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和耗尽全身力气的虚脱。我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冷汗如同雨水般浸透病号服,却始终一声不吭。这具残破的身体,是我从地狱带回来的唯一战利品,也是我通往未来、履行未尽职责的唯一凭借,我必须让它重新变得有力,重新听从我的指挥。
随着我苏醒的消息逐渐传开,探视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些曾经在警校时勾肩搭背、畅谈理想的同学;一些在刑侦支队短暂共事过、却在我“自甘堕落”、成为“叛徒”林野后,可能曾在背后唾弃过我、甚至参与过对我监视的同事;还有一些我完全叫不出名字、但眼神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敬意与好奇的陌生年轻面孔……他们带着鲜花、果篮、营养品,更多的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问候和真诚的祝福,也带来了外面那个正在飞速变化的世界的信息。
从他们零星的、往往欲言又止、或者刻意避重就轻的交谈中,我像拼凑破碎的镜片一样,逐渐拼凑出了一些外界的画面:周秉义(佛爷)庞大毒品帝国的覆灭,以及其隐藏在执法系统内部的最高级别保护伞“牧羊人”郑国栋的落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社会上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轰动。新闻媒体的报道铺天盖地,虽然官方的通报依旧秉持着严谨、克制的基调,着重于揭露罪行、彰显法治精神,但“卧底英雄”、“无名卫士”、“缉毒战线上的尖刀”这样的词汇,已经不可避免地、如同烙印般与我的名字——“林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似乎在一夜之间,从一个背负污名的“叛徒”,变成了一个活在新闻报道和人们口耳相传中的、被荣誉光环笼罩的符号,一个代表了忠诚、勇敢与牺牲的象征。
每当有探视者,特别是那些年轻的面孔,用那种充满敬仰、甚至带着一丝神话色彩的语气,激动地提及“林峰警官深入虎穴的英雄事迹”、“智勇双全的传奇经历”时,我都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和几乎要令人呕吐的疏离感。他们口中谈论的那个“英雄”,那个仿佛无所不能、信念如铁、在龙潭虎穴中闲庭信步、挥手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完美形象,与此刻这个躺在病床上,被伤痛反复折磨、内心充满了迷茫、愧疚、黑暗记忆以及自我怀疑的真实个体——我,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维度、不同物种的生物。那光环如此耀眼,却照不进我内心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废墟。
我开始下意识地害怕探视时间的到来,害怕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混合着各种复杂情绪的目光。我宁愿一个人独自待在病房里,面对着单调的白色墙壁,听着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至少在这里,在这个狭小的、与世隔绝的空间里,我不需要去扮演那个被外界塑造出来的、完美无瑕的“英雄林峰”,我可以暂时放下那沉重的面具,直面自己内心的破碎与不堪。
一天下午,阳光异常明媚,金色的光芒几乎有些灼人。负责我这间病房的、那位性格温和的护士,或许是觉得房间过于沉闷,走上前,将百叶窗完全拉开。刹那间,毫无遮挡的阳光如同金色的瀑布,轰然涌入,洒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光晕。我靠在摇起的床头上,微微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那片湛蓝得如同宝石般的天空,以及远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出的、刺眼的光斑。然而,外界的光明越是炽烈,反而越发映衬出我内心的荒芜与冰冷,仿佛一片被烈火焚烧后、只余下灰烬的死寂原野。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我的心下意识地一紧,眉头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以为又是哪位前来表达敬意的访客,准备再次戴上那副令人疲惫的“英雄”面具。
门被推开,进来的确实是杨建国。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独自一人,他的身影微微侧开,露出了跟在他身后的那个人。
当我看清那站在门口、逆着光的身影的面容时,仿佛有一道无声的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呼吸也停滞了足足好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用来防御的壁垒、所有刻意维持的平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是陈曦。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阳光从她身后涌来,勾勒出她略显单薄、却异常清晰的身影轮廓。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长风衣,衬得她的肤色有些过于苍白。曾经如瀑的长发,此刻被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上未施粉黛,能清晰地看到眼下的淡淡阴影和微微紧绷的嘴角。她的手里,没有像其他探视者那样捧着象征性的鲜花或果篮,只是她的双手,紧紧地、用力地抓着自己风衣的衣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失去血色的白。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目光,穿越了病房中央那片被阳光照得耀眼的区域,直直地、毫无阻碍地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正经历着狂风暴雨、波涛汹涌却诡异地保持着表面平静的深海。里面有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震惊;有恍如隔世、难以置信的恍惚;有深切的、如同陈年旧伤被再次撕开的痛楚;有无法释怀的、积累了数年的委屈与怨怼;有劫后余生、确认彼此都还活着的、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庆幸;还有……一种我无法准确解读的、近乎怯懦的、害怕靠近的迟疑。
我们隔着大半个病房的距离,隔着数年的光阴,隔着无数由谎言、误解和刻意伤害筑起的高墙,无声地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地拉长、扭曲、最终凝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度紧绷的、仿佛一根针落下就能将其刺破的寂静,连监护仪那平日里清晰可闻的“滴滴”声,都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吸收、湮灭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声带振动都被阻断,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那些在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在脑海中反复预演、修改、斟酌了千百次的解释、道歉、忏悔的台词,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轻薄、甚至虚伪。我能对她说什么?说那些冷酷无情的“背叛”话语,是为了取得匪徒信任而不得不演出的戏码?说那些刻骨铭心的“决裂”场面,是为了保护她不被卷入黑暗漩涡而做出的痛苦抉择?说我这双看似拯救了无数人的手,实际上早已沾满了洗不净的污秽与血腥?说我的灵魂,在经历了与魔鬼的长期共舞后,早已不再纯洁,布满了无法磨灭的裂痕与阴影?这一切的“真相”,对于那个曾经在警校樱花树下,眼眸清澈如溪、带着对爱情和未来最美好憧憬的她来说,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残忍。
杨建国站在两人之间,目光在我们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的叹息。他转向陈曦,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难得的温和与引导:“你们……好好谈谈。时间……有的是。”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转身,步履沉稳地退出了病房,并轻轻地将门带上,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敲在人心上的“咔哒”声。
房间里,终于彻底地,只剩下我和她。
她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仿佛那道门槛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阳光在她身后形成了耀眼的光晕,让她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道凝聚在我脸上的目光,却锐利得如同实质。
“林……峰?”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细微的颤抖,仿佛在用力确认,眼前这个躺在病床上、伤痕累累、面色苍白憔悴、几乎脱了形的男人,是否真的是记忆中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神明亮、会在樱花树下对她许下诺言的青年。
我的心,像是被这句轻飘飘的、带着迟疑的呼唤,用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刺穿,剧烈的疼痛如同冲击波,瞬间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疼痛。我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伤处的隐痛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强迫自己再次睁开眼,迎上她那片汹涌而沉默的海。
“是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损的砂轮在摩擦,干涩得几乎能溅出火星。短短两个字,却用尽了我此刻全身的力气。
听到我这嘶哑却确定的回应,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一层厚重的水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她那双我曾无比熟悉、此刻却盛满了太多伤痛与复杂的眼睛。但她倔强地、死死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将那柔软的唇瓣咬出血来,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阻止那即将决堤的泪水,阻止自己在此时此刻崩溃。
“为什么……”她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带上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剧烈颤抖的齿缝间,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一点点挤出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让我以为……你真的……真的变成了那样的人……为什么……” 她说不下去了,纤瘦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
看着她那强忍泪水、痛苦得几乎要蜷缩起来的模样,那些被我强行压抑在内心最深处、用冰冷和麻木封存起来的愧疚感,如同积蓄了太久、终于找到出口的熔岩,轰然爆发,瞬间将我彻底淹没、焚烧。我多想此刻能拥有健全的身体,可以冲过去,不顾一切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最温暖的体温告诉她,一切都不是真的,那些伤害都不是我的本意,我从未停止过爱她,哪怕在最深沉的黑暗里,她的名字也是我唯一的光。
但是,我不能。我甚至无法轻易地给出一个关于未来的、确定的承诺。我们之间,横亘着数年的、被谎言和误解填满的时光,横亘着无数由我亲手制造的、深刻入骨的伤害与绝望,横亘着我那已经无法回到过去、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和畏惧的、布满裂痕与污迹的灵魂。
“对不起,陈曦。”千言万语,万千情愫,最终只凝结成这三个沉重如泰山、却又苍白无力到极点的字。我知道这远远不够,这甚至是一种亵渎,但这已是我此刻唯一能给出的、最真实、也最无力的东西。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泪水终于无法再被禁锢,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脸颊,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划出晶莹的泪痕。但她依旧没有放声痛哭,只是任由那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和思念,都通过这沉默的方式倾泻出来。“我看了新闻……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恨过你,恨了你那么久……恨得心都碎了……”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声音断断续续,“可是……可是看到你躺在那里……浑身是伤……我……我……”
她说不下去了,抬起一只手,用手背徒劳地、用力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但那泪水却像是永不枯竭的泉眼,越擦越多,越擦越急。
看着她在我面前如此无助、如此痛苦地哭泣,而我却连抬手为她拭去眼泪都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几乎要让我窒息。是我毁了她对爱情最纯粹美好的想象,毁了她对我们共同未来的全部规划,甚至差点……毁了她的人生。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如何能弥补这漫长岁月带来的巨大创伤?如何能抚平那刻在心上的累累伤痕?
“我……我不值得你……”我艰难地再次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在摩擦砂纸,试图用最决绝的方式,将她从我这片充满阴影和不确定性的泥沼中推开,推向一个更安全、更光明、没有我这个“英雄”沉重光环笼罩的未来。这或许,是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看似“正确”的事情。
“别说了!”她突然打断我,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却陡然扬起,带着一种异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那坚决背后,是压抑了太久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生长的心疼与不甘,“林峰,你别想再用那种方式把我推开!一次就够了!你以为……你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吗?”
她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我的床边。距离的拉近,让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她脸上蜿蜒的泪痕,看到她微微泛红的鼻尖,看到她眼底那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与……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能说的理由,我知道你一定……一定承受了比我多千百倍的痛苦和煎熬。”她的声音依旧颤抖着,带着哭过后的沙哑,但目光却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锁住我,仿佛要将这些年错失的注视,一次性补回来,“我不问,我不逼你。但是……请你也不要……不要再一个人扛着所有东西了,好吗?不要再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外面了……”
她伸出手,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要触碰我那只打着厚重石膏、悬吊在牵引架上的左腿,或者是我放在被子外、没有打留置针的右手,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她又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犹豫地、怯怯地停在了半空中,指尖微微蜷缩,暴露着她内心巨大的挣扎与不确定。
我看着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熟悉又陌生的手,看着眼前这个为我泪流满面、为我心碎欲绝,却依然鼓足勇气、试图再次靠近我这个浑身散发着危险与不稳定气息的“归来者”的女孩,内心那座用冰冷、疏离和自我放逐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堡垒,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的声响。一股温热而酸涩的洪流,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汹涌地冲上我的眼眶,灼烧着我的眼球。
我猛地闭上眼,试图阻挡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液体,但滚烫的泪水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迅速滑落,渗入鬓角缠绕的纱布,带来一阵冰凉的湿意。我没有发出任何抽泣的声音,只是喉咙剧烈地滚动着,肩膀无法抑制地、轻微地耸动,全身的肌肉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情感宣泄而紧绷起来。
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轻轻地、颤抖地,覆在了我放在被子外、同样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背上。那触感如此轻微,如同蝴蝶降落,却像一道温暖而强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与冰层,传遍了我冰冷而僵硬的全身,直达那颗千疮百孔、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这一次,我没有躲开。也没有力气再躲开。
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站在床边,微微俯着身,手轻轻地、却坚定地覆在我的手背上,任由那仿佛流不尽的泪水,继续无声地、肆意地流淌,滴落在雪白的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将我们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而静谧、仿佛与世隔绝的金色光晕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那略显刺鼻的气味,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重新连接”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希望在悄然滋生。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被撕裂的信任需要多久才能重新粘合,深刻的伤痕需要多少耐心和温柔才能慢慢抚平,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数年的空白与隔阂,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才能一点点填补。我甚至不确定,我这个从深渊最底层爬回来、灵魂残缺不全、内心一片荒芜的人,是否还能给予她应有的、完整的、健康的爱与守护,是否配得上她此刻这不顾一切的靠近与包容。
但在此刻,在这间被阳光填满的病房里,在她那微凉而颤抖、却带着不可思议力量的掌心覆盖下,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与脆弱。仿佛一艘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风暴中漂泊了太久、几乎彻底迷失方向的孤舟,终于在精疲力尽、即将沉没之际,看到了一座灯塔所发出的、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指引着归途的光芒。
虽然距离那安全的彼岸依旧遥远,未来的航道上必然还有未知的风浪,但至少,在这一刻,我知道,我不再是独自一人在那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挣扎浮沉。
我用了此刻全身所能调动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力气,轻轻地、极其缓慢地,翻转手掌,用我伤痕累累、却尚存温度的掌心,回握住了她那微微颤抖的、带着泪水的凉意的手。
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我积攒了许久的勇气。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得有些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