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冷衙风雨(2/2)
书办的公廨狭窄而拥挤,几张破旧的桌子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等待抄录或翻译的番文文书,蒙文、藏文、波斯文……字迹各异,墨迹新旧不一。几个同样身着青袍,却明显气色萎靡、眼神麻木的书办,正埋头疾书,对杨士奇的到来,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便不再关注。
他被引到最里面一个靠墙的、布满灰尘的位置。引路的小吏态度敷衍地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一摞陈旧卷宗:“杨书办,这些是永乐初年一些南洋小国朝贡的旧档,一直无人整理,你既新来,便从这些开始吧。”
那摞卷宗上积尘厚得能写下字,显然是被弃置已久。这是下马威,也是惯例,新人总要做最苦最累、最无出头之日的活计。
杨士奇没有言语,放下自己的东西,打来清水,寻了块破布,开始细细擦拭桌椅和那摞卷宗上的灰尘。他的动作不疾不徐,神情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而非清理无人问津的废纸。
尘土飞扬,呛得他轻咳了几声。他却恍若未觉,只是耐心地,一页页拂去尘埃,露出带的土语或早期阿拉伯文变体。
同屋的书办们偶尔投来诧异或讥诮的目光,觉得这个新来的“前翰林院编纂”怕是读书读傻了,竟对这些无用之物如此上心。
杨士奇不为所动。他清理出桌面,将擦拭干净的旧档小心摊开。不识其文,便先观其形,辨其墨色新旧,纸张质地,甚至上面偶尔沾染的、来自遥远海域的细微盐渍。他从最基本的归档、编号开始做起。
白日里,他埋头于这些无人问津的故纸堆,细心分类,记录要点。晚间回到那间依旧简陋的居所(他并未搬入会同馆提供的、更为嘈杂的吏舍),则在灯下翻阅前朝及本朝关于南洋诸国的零星记载,试图与白日所见的文书相互印证。
他发现,这些看似无用的旧档,竟隐隐勾勒出永乐初年,大明与南海诸国往来的一幅生动图景:朝贡的规模、贡品的种类、使臣的诉求、海上航路的变迁……虽不系统,却如散落的珍珠,蕴含着宝贵的信息。
他意识到,这会同馆,虽处边缘,却恰是观察帝国与外界联系的一扇独特窗口。沉下心来,未必不能有所得。
这日,他正对着一份满是奇特圈点符号的暹罗国旧表文凝神思索,忽闻外面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喧哗。脚步声沉重而整齐,伴随着甲胄轻微的摩擦声。
一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身着麒麟服的高级宦官,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会同馆的正堂。那人目光如电,不怒自威,正是曾在翰林院甲字库房有过一面之缘的,郑和,郑公公。
馆内大小官员顿时忙碌起来,纷纷上前见礼。郑和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视着堂内堆积如山的文书图册,眉头微蹙,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躬身谄媚的官员,无意间落在了偏处公廨角落,那个正对着一份番文旧档凝神思索的青衫书办身上。
郑和的脚步,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