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出去(2/2)
穿过拱门,街道骤然升高,像被人折叠过的纸,从水下直翻到水上。
空气重新有了重量,雨丝斜斜落下,却不再是黑色,而是暗红。
他们站在一条狭长的坡道上,两侧建筑高而倾斜,窗口垂挂风铃与锁链。
锁链尽头系着空罐,罐内装着干瘪的舌头,风过时,叮当作响。
坡道尽头,一座钟楼的剪影刺入天幕,钟面无指针,只剩一个静止的圆。
塔底围坐着十几名灰袍人,脸被兜帽遮住,膝上横放白蜡烛,烛火却是冰蓝色。
他们听见脚步声,齐声开口,声音却像从地底渗出:“归还——归还——归还——”
陈秋旭拇指推刀,寒光映出自己手腕的红绳。
红绳此刻已勒进血肉,绳结处渗出一线黑血,与雨滴混合,落在石板上,发出嘶嘶腐蚀声。
灰袍人嗅到气味,齐刷刷抬头,兜帽下竟无五官,只有一张平滑的皮肤,像未雕刻的蜡。
莉芮尔挡在他前方,从腰间布袋里撒出一把盐粒。
盐粒落地即燃,化作细小的银色火蛇,逼退灰袍人。
“无面守钥者,”她低声道,“他们守护的钥匙,正是你刀鞘里缺的那一块。”
陈秋旭这才注意到,刀鞘尾端有一道极细的缺口,形状与钟楼门上的锁孔完全吻合。
“要进去?”他问。
“必须进去。”女巫回答,“塔顶有另一枚铜铃,铃舌在你梦里。”
陈秋旭不再说话,反手扣住刀柄,一步踏入盐火之中。
灰袍人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笑,身体像蜡一样融化,又在地面重聚成一只只手掌,抓向他的脚踝,刀光出鞘,银弧劈落,掌心齐腕而断。
断掌喷出的却不是血,而是细沙,沙粒在空中凝成一行行小字:
“回头者失其名,
前行者失其影。”
字迹尚未消散,钟楼大门已在风雪中自动开启。
门内漆黑,唯有一线阶梯盘旋向上,像一根插入天穹的锁链。
陈秋旭收刀,回头望了一眼女巫。
莉芮尔站在盐火之外,淡紫眼眸映出冰蓝烛焰,像两口深井。
“塔顶只能容一人,”她轻声说,“我守在这里,替你拦住潮水。”
陈秋旭点头,抬步入门。
门阖上的一瞬,黑暗吞没所有声音。
他开始攀登。
每一步,阶梯便剥落一块石片,坠入下方更深的黑。
黑暗中,有细小的手指攀上他的披风,像要挽留;有低语贴着耳廓,念出他早已遗忘的乳名。
他不为所动,只以刀鞘击石,节奏如鼓,逼退黑暗。
不知多久,头顶出现一点暗红的光——像网中那轮被扼死的月。
光点扩大,化作塔顶的小室。
室内无窗,仅有一架铜铃悬在中央,铃舌缺失。
铃下摆着一面铜镜,镜面干净,映出他的倒影——
却是个少年,约莫十二岁,左眼缠着褪色的红绳,手里握着一把尚未开刃的木刀。
镜旁石台上,放着一截断裂的铃舌,断面新鲜,似刚被刀削下。
陈秋旭伸手,指尖刚触及铃舌——
镜中少年同时伸手,指尖穿过镜面,与他相触。
冰凉。
刹那间,所有记忆如潮倒灌:
——黑雪初降,母亲用木刀在门框刻下同样的蛇形文字;
——火焰吞噬屋脊,他在浓烟里听见铜铃脆响,回头却只抓住半截燃烧的绳头。
镜面碎裂,少年倒影碎成光尘,没入他左眼的细线。
红绳自动解开,化作灰烬。
陈秋旭拾起铃舌,插入铜铃,叮——
声音极轻,却穿透整座埃斯特拉。
雨停了。
黑暗像被刀划开一道口子,露出极远处一线灰白的天。
塔外,莉芮尔抬头,看见钟楼顶端亮起一瞬的银光。
她微笑,唇角却渗出血丝。
灰袍人已重聚成人形,潮水般向她涌来。
女巫从斗篷下抽出最后一支药剂,瓶身刻满倒转的祷词。
她拔开瓶塞,将药液淋在指尖蓝焰上。
火焰轰然暴涨,化作一只巨鸟,羽翼由盐与冰构成。
巨鸟振翅,掠过潮水,直扑塔顶。
塔内,陈秋旭转身,看见巨鸟穿墙而入,化作一枚冰羽,落在他掌心。
羽根处刻着一行极细的字:
“永夜将尽,无名者先行。”
他将冰羽别在刀鞘缺口。
缺口吻合,刀身发出低鸣,像终于归鞘的兽。
楼梯重现,却不再剥落。
他向下走,一步一年。
走出塔门时,坡道空无一人,盐火熄灭,唯余满地灰白尘埃。
钟楼已消失,原地只剩一枚巨大的铜铃,倒扣在地,铃舌完整。
莉芮尔站在铃旁,紫眸映出破晓的天光。
她嘴唇微动,声音却像隔了一层水:
“门开了,但出去之后,你会忘记我。”
陈秋旭抬眼,看见灰白天幕裂开一道缝隙,有真正的雪落下,洁白,无声。
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在掌心化作水珠。
“那就忘。”
他说,声音轻得像雪落。
他转身,向缝隙走去。
一步之后,披风上的血迹化为白霜;
两步之后,刀鞘上的缺口隐去;
三步之后,他听见身后铜铃再响——
回头,只剩空街与落雪,再无女巫。
雪掩盖脚印,掩盖钟楼,掩盖整座埃斯特拉。
天边,一线晨光升起,照在独行者的背影。
他的刀已归鞘,手腕干净,没有红绳。
雪落无声,世界像刚被重新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