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庙血痕(1/2)
风,自永定河西岸灌过来,带着河底淤泥陈腐的腥气与水藻败叶的湿腻,刮得人脸颊生疼。落日熔金,却沉不到铅灰色的沉重云层之下,只能将稀薄惨淡的光无力地泼洒在广袤的苇荡上。无边无际的芦苇,早已褪尽青葱,只余枯槁的焦黄与深褐,顶着灰白的穗子,在呼啸的寒风中如浪起伏,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簌簌哀鸣。
前路愈发荒僻泥泞。靛蓝巨猴的身影在起伏的枯黄苇浪中时隐时现,如同跳动的蓝色鬼火。它四肢着地,奔行速度极快,但又时不时停驻回头,琥珀色的眼瞳焦灼地扫过在泥浆小径中艰难跋涉的众人。那眼神催促里,压抑着一种深沉的悲怆与痛楚。
护卫张千和另一名护卫一左一右护持着孙秉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潭里挪动。张千的刀早已归鞘,但手仍死死按在刀柄上,鹰隼般的眼睛警惕地环顾四周。这片野渡荒郊,乱坟冈子隐现,废弃的砖窑残骸犹如狰狞的巨口,绝非善地。师爷李墨轩跟在孙秉正身后半步,面色凝重,气息微喘,青色棉布直裰的下摆早已被泥浆染成深褐色。
“大人,这畜生究竟要把我们引向何处?”张千压低声音,粗硬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芦苇荡里杀机暗伏,万一……”
孙秉正没有立刻回答。绯色官袍的下摆已被他撩起掖在腰间的玉带上,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裤,即便如此,下摆边缘也沾满了黄黑的淤泥。他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道靛蓝色的身影,步履沉稳,每一步落下都在泥泞中留下一个深深的水印。官服下摆那个污泥勾画的歪斜人形,早已在风中干涸,如同一个沉痛的烙印,提醒着他此行的使命。
“张千,”孙秉正的声音在风声中异常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定力,“兽类异动,或为报恩,或为复仇。它爪有奇印,项悬乐铃,引我至此,绝非得闲戏耍。耐心些,它眼中之苦痛,做不得伪。”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浩渺苍凉的苇荡尽头,那座在暮霭中越发显得黝黑、低矮的轮廓:“破庙……已不远了。”
那确实是一座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芦苇荡深处一片稍高的土丘上,像是被无边无际的黄潮遗忘、抛弃在这里的一块朽木。庙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暗沉腐朽,大片的泥坯剥落,露出里面断裂的竹筋和灰黄的碎草。残缺的门楼勉强维持着门的形状,几扇早不知去向的木门板,黑洞洞的门洞犹如怪物失神的眼眶,对着阴沉的天空和无垠的芦海。庙顶瓦垄稀稀落落,几株瘦弱的蒿草在寒风中摇曳着枯瘦的身影,发出呜咽般的细响。
一股浓重的尘埃混合着木头朽坏特有的霉烂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隐隐不安的腥甜铁锈味,从黑洞洞的门洞里隐隐约约地渗出来。
孙秉正停下脚步,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
那靛蓝巨猴停在庙门前那块塌了半截的残碑旁,不再前进。它背对着众人,佝偻着身子,双肩轻微而急促地耸动着。那琥珀色的眼睛里,方才的焦灼和悲怆在夕阳最后的余烬里,仿佛被点燃成了火焰,却又被一种深重的恐惧死死压住。它低低地、压抑地呜咽着,喉音短促而破碎,如同哽咽。两只前爪无意识地刨抓着冰冷坚硬的泥地,竟将那带着薄霜的地面抓出一道道浅白的深痕。
它在害怕。或者说,它在抗拒即将面对的某种景象。
孙秉正挥了挥手,示意张千等人噤声,然后独自一人,缓缓迈过那道低矮、塌陷的门槛。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霉味、尘味、木头腐朽的酸败味……以及那股甜腥的铁锈气味陡然清晰,变得粘稠、逼人!那是血……干涸了数日,却仍未彻底散去其本质的味道!
庙内光线比外面更加晦暗不明,只有几缕微弱惨淡的天光,从未被瓦砾完全覆盖的破洞中挣扎着射入,在浮动的尘埃光束里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剪影。风在坍塌的椽梁间穿梭,发出幽怨如泣的哨音。地上厚厚的积尘覆盖着碎瓦、土块、断裂的木棍和不知名的污迹。
正对着庙门,是一尊残破得不成样子的泥塑神像。彩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灰败粗糙的泥胎。神像面部的泥塑损毁严重,只剩下几块模糊的突起,像是一张被巨力捣烂、只剩下空腔的脸,仅剩下半只被尘埃糊死的泥塑手臂还保持着模糊的指引姿势,直指下方同样残破不堪的供桌。
供桌的桌腿倒是还勉强撑着,桌面却已碎裂塌陷了大半,仅存的断面上爬满了厚厚的蛛网,层层叠叠,如同一片片污浊的灰色棉絮。
就在那布满蛛网、仅存的供桌一角之下……
一“物”,蜷缩在更加深沉的阴影里。
孙秉正的脚步顿住,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
那是一个人。
或者说,曾是一个人。
那人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蜷缩在桌下角落,背靠着一根腐朽的桌腿,头颅低垂,下巴几乎抵在胸口。衣衫褴褛,看不出本色的布料被划破多处,露出,似乎临死前曾紧紧捂住某个伤口。
张千和李墨轩此时也小心翼翼地跟了进来,看到桌角下那蜷缩的阴影,两人脸色同时一变。张千的手瞬间又按在了刀柄上,全身肌肉绷紧如铁铸。李墨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手中一直下意识捻着的山羊胡子也僵住了。
那一直停留在庙门外的靛蓝巨猴,此时终于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尖锐、如同利刃划破空气的哀鸣!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它猛地一窜,化作一道急如电闪的蓝影,带着一股风,直扑供桌下那具蜷缩的尸体!
孙秉正低喝:“小心!”怕它损坏尸体或别的物证。
巨猴却并非要触碰尸体。它扑到距离尸体不足三尺之处,如同骤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望之墙,硬生生停了下来。它绕着那尸体焦躁而痛苦地走了半圈,喉咙里滚动着无法宣泄的、含混的悲鸣。最后,它伏在冰冷尘埃的地上,用那只印着血色莲花印记的左爪,颤抖着指向供桌下那缩成一团的阴影,琥珀色的眼瞳直勾勾望向孙秉正,里面翻涌的苦痛,几乎凝成泪滴。
“拿灯来!”孙秉正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中响起,沉冷如铁。
张千立刻取下随身携带的牛角灯笼,用火折子点亮。昏黄摇曳的光线像一只虚弱的手,勉强伸入供桌下那片浓重的黑暗。
光线小心翼翼地移近。
尸体蜷缩的姿态在光照下暴露无遗。枯槁,僵硬,一种死亡多日所特有的灰败颜色浸透了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面部覆盖着一层厚重的灰尘和蛛丝粘液结成的痂皮,五官模糊扭曲,只能看到嘴巴微张,里面同样塞满了泥沙和蛛丝碎片,牙齿呈现出一种死亡特有的黄褐色。
更触目的,是那双交叠在腹前的手。
尤其是左手。
左手的手掌摊开,死死地压在腹部一个破开的衣襟处。而就在那摊开的手掌上……
赫然缺少了一根手指!
无名指的位置,只剩下一个紫黑色、边缘凝结着黑血、肌肉萎缩狰狞的空洞断口!
“嘶……”李墨轩再次吸了口凉气,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
孙秉正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丝毫避讳,目光顺着那残缺的左手向上移。尸体的头颅随着灯光的靠近,被张千谨慎地用刀鞘尾部挑起一点角度。
昏黄的光线下,一抹诡异的痕迹在尸体右耳后方的皮肤上显现出来!
一道疤痕。不是刀疤剑痕,那形状……弯弯的,下弦月般,带着一种人为刻画的、令人发寒的精致感。新长出来的肉芽在疤痕边缘微微突起,在灯下泛着一种奇特的浅红色光泽,与周遭灰败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疤痕的颜色深于肤色,如同一个烙印。
孙秉正的心猛地一沉。断指……新月疤……
“看这里,大人!”张千移动灯笼,光柱照到尸体腰间被破碎衣衫半掩的部位。
一块用牛皮绳穿着的木质腰牌,污浊不堪,但仍可辨认上面的字迹。张千屏住呼吸,用刀尖小心翼翼将那腰牌挑起,拂去表面的浮尘和粘腻的蛛网秽物。
“河、间、府、乐、户……”张千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辨认着,“后面是……王、四?”
河间府乐户王四!
孙秉正的目光瞬间投向庙门口。那只靛蓝巨猴听到“王四”二字时,身子猛地一颤,伏在地上的前爪死死抠进泥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鸣,如同垂死的呜咽。
“王四……”孙秉正的声音低沉地重复了一遍这名字,目光重新落回供桌下那具冰冷的残躯。灯笼的光,也随着他的目光,一寸寸仔细地审视着这早已失去生命的身体。那破开的衣襟处,隐隐透出一点奇怪的色泽,不像皮肤。
“李师爷,”孙秉正沉声道。
李墨轩早已强忍着不适,带着仵作所需的器物上前。他深吸一口气,从随身药箱里取出一个小银药瓶,倒出些许气味刺鼻的药粉抹在自己的鼻端和人中处,定了定神,这才蹲下身,小心地用手掀开尸体破败衣襟的上部。
一片干涸发黑的血迹附着在死者枯瘦的胸脯上。李墨轩用一把细薄的银质小刮刀,小心翼翼地刮去那些粘稠的凝血痂和污物。
随着刮刀的动作,胸口的皮肤一点点显露出来。
那
张千下意识地将灯笼凑得更近。
刮刀下的污血黑痂被一点点剥离,在昏黄微弱的光晕下,一个颜色深红的、轮廓清晰的刺青,逐渐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那不是一个字。虽然笔划相连。
从左至右,从上到下,那是一个清晰的、字体古朴敦厚、边缘却隐隐有些模糊膨大的——
“忠”!
猩红的“忠”字!以朱砂混合某种特殊颜料刺入皮肉,即使经历了死亡干涸,在灯光下依然显得那样刺眼夺目!如同一道血淋淋的拷问,烙在这卑微乐户的胸口,衬着他褴褛的衣衫和僵硬的肢体,形成一种极其刺目、极其不协调的强烈反讽!
谁以忠义之名,刺在乐户贱籍身上?这“忠”,忠的是谁?
寒意,从每个人的脚底悄然升起,直抵顶门。
李墨轩稳住微颤的手,将那薄刃轻轻撬向尸体的口唇。微张的嘴里塞满了泥沙混着干涸粘液结成的硬块。银刀小心地拨弄着那些秽物。
一点温润的光泽在银刀刀尖带出的秽物缝隙里,幽然一闪。
“有东西!”李墨轩低声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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