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回 巴县夜惊佃户血 杨宅晨现缙绅殇(1/2)
且说乾隆三十年,自入伏第七日起,川东巴县便被副热带高压揉成一团蒸笼。长江水涨了三尺,嘉陵江的浪头拍在朝天门码头,溅起的水珠子落在青石板上,转眼便化作一股白汽。这日夜里,月亮刚爬上东山头,便被乌云遮了半边,剩下一弯月牙儿像浸了水的银镰刀,挂在墨色的天幕上。
城郊杨家大院的竹篱笆外,忽听得一阵碎乱的脚步声。那篱笆是春末新扎的,竹枝上还挂着几片嫩黄的竹叶,此时却被撞得东倒西歪,“哗啦啦”响成一片。月光下,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妇人踉跄奔来,鬓边那支荆钗歪了半截,鬓发散乱如蓬草,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显然是哭了好一阵子。她怀里紧紧抱着个粗陶茶碗,碗里的凉茶早泼了大半,浸湿了前襟,却似浑然不觉,只不住地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喊道:“陈……陈三爷!不好了!我家那口子……他把杨老爷……打……打死了!”
这妇人唤作春枝,是佃户周大郎的媳妇。她口中的陈三爷,便是巴县东乡有名的乡绅陈怀礼陈老爷。陈家在巴县也算得上殷实人家,良田百亩,瓦舍数十间,族中子弟亦有入泮读书、捐纳监生者。陈怀礼年近五旬,面上留着几缕花白的胡须,为人平日里还算和气,对待佃户也颇为体谅,并不以势压人,故此在这巴县东乡一带,倒也算得个受人敬重的乡宦。
陈三郎,名安,字静之,现年二十有六。他自幼聪慧,束发受书,十八岁那年便考中了秀才,如今正潜心攻读,预备来年秋闱,冀望一朝金榜题名。此刻,他正焦躁不安地在自家院门外踱步。原来,他的老父陈怀礼今日一早便出门收租去了,按理说,辰时末就该回转家中用午膳的,可眼看日头西坠,月上梢头,竟是杳无音讯。陈安心头早已焦灼万分,坐立不宁,正盘算着是否要差人去各处佃户家中寻访,不想春枝便这般狼狈地撞上门来。
“春枝嫂子!你……你慢些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陈安见状,也顾不得体面,抢步上前,一把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春枝,急声问道。他脚下的青布千层底踏在粗糙的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声响,惊飞了墙角几只聒噪的夏虫。
春枝被他一扶,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连忙死死抓住陈安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布料里:“陈三爷!您……您快随我来!我家男人……周大郎他……他失手打死了杨老爷!”她说着,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声音也变得更加凄厉,“就在……就在我家那屋里头!”
陈安一听这话,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攥着春枝胳膊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紧了几分。父亲陈怀礼虽然年近半百,但平日里身子骨还算硬朗,怎么会……怎么会被人失手打死?他心中疑窦丛生,但也顾不得多想,忙不迭地跟着春枝,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周家所在的佃户聚居区走去。
月光惨淡,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一路上,春枝只顾着啜泣,一句话也说不完整,陈安心急如焚,连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大郎他人呢?杨老爷的尸身现在何处?”春枝只是摇头,泪水模糊了双眼,哽咽道:“我……我也不晓得……我回来时,就……就看到我家男人……他……他像是疯了似的……杨老爷他……他倒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了……”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周家那座低矮的土坯房前。这屋子三间正房,旁边搭了个简陋的灶房,院墙是用稀疏的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里堆着些柴禾和农具,此刻却空无一人,只有几只夜猫子在墙头上悄无声息地穿梭,投下几道矫健的影子。春枝颤抖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一股混合着血腥与霉味的浊气便扑面而来,熏得陈安几欲作呕。
陈安定了定神,举着灯笼,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只见堂屋中央的竹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影。借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可以隐约看见那人正是他的父亲陈怀礼!只见陈老爷双目圆睁,眼球暴突,仿佛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其惊恐的事物;嘴巴大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能发出半点声音;脖颈处一片青紫,明显是被利器或重物勒过,又或是被人生生掐住所致;更骇人的是,他的后脑勺上凝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血痂,周围的头发和头皮都被浸染成了不祥的酱色,显然是被钝器狠狠击打过。
“爹!”陈安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踉跄几步,扑到床边,伸手去探父亲鼻息,却只觉指尖一片冰凉,再无丝毫暖意。他又伸手去搭父亲的脉搏,腕间却是一片死寂,哪里还有半分跳动?
“杨老爷……杨老爷他……真的……没了……”春枝跟在他身后,看着眼前的惨状,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起来,“都是我那杀千刀的男人造的孽啊!陈三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陈安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惊惧,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凌乱的屋内。只见墙角边靠着一把扁担,扁担的一端沾染着几块暗褐色的污渍,触目惊心,想来便是行凶的凶器;墙边的桌案上,一只粗瓷酒碗翻倒在地,里面的劣质烧刀子泼洒出来,混着地上的尘土,凝固成一滩暗红色的痕迹;床头的炕席也被掀开了一角,上面凌乱地堆放着几件春枝的衣物,其中一件月白色的短衫领口处,有一处明显的抓痕,像是被人用力撕扯过一般。
“春枝嫂子,”陈安定了定神,声音因悲伤而微微颤抖,“你……你方才说,是周大郎……打死了我爹?他……他现在人在何处?”
“我……我回来时,他……他就在这里!”春枝哭诉道,“我今日去河边清洗换洗的衣裳,才去了小半个时辰,回来就瞧见……瞧见我家男人……他手里拿着根烧火棍,眼睛血红血红地瞪着……杨老爷他……他就躺在床底下……我……我当时就吓傻了……”
她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声,紧接着便是差役的吆喝:“巴县正堂王太爷升堂——尔等肃静——有本县的捕快衙役办案,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原是陈安心念父亲安危,一面着人去请城里最好的仵作刘老伯前来验尸,一面已派家仆火速赶往县衙报案。巴县现任知县王仁政,字执中,乃是科举正途出身,为人还算正直,办案也颇有能力,素以铁面无私、执法严明着称。他听闻出了人命大案,不敢怠慢,立刻点起两名皂隶、三名捕快,由一位姓钱的快班头带队,亲自赶赴现场。
钱班头年约四十,面色黝黑,腰间佩戴着一把制式腰刀,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经验丰富的老差役。他一进院子,便挥手示意其他差役分头警戒,自己则快步走到尸身旁,蹲下身仔细查验。他先是看了看陈怀礼的面容,又伸手摸了摸尸体的脖颈和后脑,又掀开眼睑看了看瞳孔,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陈三爷,”钱班头直起身,神色凝重地对陈安说道,“令尊陈老爷这是……被人先以钝器重击后脑,继而又被绳索或类似之物勒颈窒息而亡。看这伤口和血迹凝固的程度,死亡时间大约在申时末刻至酉时初刻之间(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凶手下手狠辣,情状极其惨烈。”
陈安听得心惊肉跳,连忙问道:“钱班头,可有……可有凶手留下的什么蛛丝马迹?”
钱班头摇了摇头,指着地上的扁担道:“这柄扁担上的血迹与令尊后脑伤口处的血迹颜色、形态大致吻合,扁担木柄上似乎也有死者指甲抓挠的痕迹。只是……这扁担是周大郎家的常用之物,他亦承认是他拿来自卫的。此外,现场并无明显的搏斗痕迹,门窗亦无被外力破坏的迹象,倒像是熟人作案。”
这时,陈安请来的仵作刘老伯也背着药箱匆匆赶到。刘老伯年近七旬,须发皆白,却是巴县一带最有经验的验尸官,经他之手检验的尸首少说也有数百具。他戴上老花镜,俯身仔细检查陈怀礼的尸身,时而用银签探入伤口,时而掰开死者的眼睛察看,口中还念念有词,记录着验尸的各个细节。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