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鹊音初啼梅绽时(2/2)
一切繁文缛节都似被这陋室暖阁里的两颗做母亲的心化去。两个妇人头凑在一处,对着墨书的庚帖和那张并蒂莲花样,低声细语。婚期最终圈定在红纸的一角:崇祯六年元月十八。
窗外冬日迟迟,檐头冰棱化出一滴水珠,映着屋内炕几上那奇异的同心紫芝,光芒流转不定。
“小姐您快些!”碧荷的声音又脆又急,像蹦跳的石子打在石阶上,“陈少爷还在茶楼雅间候着呢!”她端着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罐子,罐耳上垫了厚厚棉布套,小心翼翼穿过铺了红氆氇的回廊,小步紧趋着前面的人影。
柳如眉身上簇新的雪青色撒金海棠纹掐腰夹袄,配着同色马面裙,行走间裙裾轻摆,金线绣的海棠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浮动暗芒,鬓边那枚银钗上的桃蕊一点金箔跳跃着细碎的光芒。她步履微快,唇边噙着一抹怎么也压不下去的浅笑,目光清亮如含春水,连日来的郁气一扫而空。
今日是两家正式议婚后的第三天,陈墨书约她在镇上新开的茶楼“碧螺春坞”相见。婚期落定,心头巨石已去,那枚悬在发间三年的银钗,今日簪得格外安心稳当。
暖阁临街,推开雕花窗扇,便能看见斜对面茶楼挂的“碧螺春坞”布招子在风中轻扬。陈墨书已坐在窗边靠里清静的位置,一壶香片,两碟瓜子细点。
他抬头看楼下街道时,正逢柳如眉搭着碧荷的手走出柳府角门。她抬起头,恰撞进那双隔街俯望的眼眸里,清亮得像淬过冷涧的黑晶石,只一眼就能烫进人心里去。她颊边瞬时飞起两抹霞色,却大胆地迎上那目光,脚下步子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小丫鬟碧荷亦步亦趋,目光在自家小姐与楼上公子之间不着痕迹地一掠,脸上带着惯有的伶俐讨喜的笑,扶着柳如眉踏上茶楼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脚步刚落在二楼雅间回廊光洁的青砖地上,碧荷便将那姜汤罐子往门边高脚花几上一放,对着门口侍立的小伙计脆生生吩咐:“劳烦小哥给小姐和陈公子上茶!咱们自家带的姜汤不用了。”说着,又转向柳如眉,笑容无懈可击:“刚经过南货铺子,小姐让买些松仁糖,我去去就回。”
雅间的门被轻轻掩上。
屋内暖意融融,炭盆烧着细炭散发出温热的松脂气。隔街的市声被厚实的门板滤去大半,只余一片安稳的沉静。窗下小几旁,陈墨书执起桌上暖手的紫砂小盖盅,指腹轻轻熨过温热的盏壁,递过来:
“暖着。”
柳如眉伸手去接,指尖无意相触。
电光石火的一瞬!一股极其轻微却真实的震颤沿着相触的指尖倏然爬升,直抵臂弯、肩胛,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猛地一缩手!
小小的盖盅失了依托,“铛”一声脆响砸在坚硬的青砖地上!滚烫的浅黄色茶汤迸溅四射,碎裂的瓷片像被突然冻僵的泪珠,散落一地狼藉。
响声尖利地刺破了雅间的宁静。
两人都僵在原地。
柳如眉像是被开水烫了爪子的小兽,猛地收回手蜷在胸前,整张脸“腾”地红透,连小巧的耳垂都滴血般赤红。她不知所措地盯着地上犹自袅袅冒热气的碎片残茶,只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
陈墨书耳根也泛起一层淡红,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竟罕见地显出一丝少年的窘迫与笨拙。他咳了一声,掩饰般弯下腰去拣那碎瓷片:“无妨,我来……”
“别动!”柳如眉惊呼一声,下意识去拉他衣袖。
指尖又一次堪堪悬停在空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两人距离不过咫尺,滚烫的羞赧、骤起的慌乱,还有那被瓷片迸裂瞬间击碎的、方才尚隔着街还坦荡灼亮的目光里汹涌的情愫……无数细碎无形的线在这破碎的狼藉间无声拉扯、碰撞。
门外回廊传来碧荷由远及近、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陈墨书保持着俯身拾取的姿势未变,抬眼望住近在咫尺的少女。她脸上羞红未退,眼里水光点点,像含着欲落未落的朝露,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他心底那点无措奇异地被这生动的情态熨平了,喉头的紧绷松弛下来。
在雅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他捡起一块较大的碎瓷片直起身,眉宇间的窘迫已经消散,只剩下沉稳的温和与安定。他目光扫过柳如眉慌乱的脸,平静地开口,像是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方才……说到哪了?”
檐上冰凌又融了几寸,滴落的水珠砸在阶前青砖上,晕开一圈深色的痕迹。柳府的暖阁熏笼撤了,换上一只掐丝珐琅牡丹纹的手炉,炭火煨得正温,金丝笼里的画眉鸟也懒懒的,只偶尔啁啾一声。
柳如眉捧着手炉,素白的指尖描摹着牡丹花的纹路,目光却散在窗前那株结了红豆般果实的南天竹上。
“小姐?”碧荷正用玉轮滚熨一件大红底缠枝莲刺绣的妆蟒缎袄裙,那是按着新嫁娘规制赶制的,每一针一线都泼洒着吉庆。她抬起头,觑着柳如眉难得闲逸的神色,笑着试探,“昨日夫人跟前的张妈妈还说呢,眼瞅着小姐好日子定了,咱们这院里的丫头媳妇们也都替小姐高兴!就不知……不知日后小姐去了陈家,碧荷这等微末之人,可有福气跟着去沾沾喜气?”
柳如眉的指尖在牡丹纹路上顿住,收回散漫的目光看向碧荷,带着浅笑:
“沾喜气?你这丫头,倒先问上了。”她放下暖炉,拉过碧荷的手,轻轻在她光洁的手背上拍了拍,动作亲昵自然。
碧荷心头猛地一跳。
柳如眉的眼里漾着一种她许久未见过的、真实的温软,如同春冰初泮时的流水。
“碧荷,”柳如眉的声音也温软下来,带着一种轻快的憧憬,“你自小跟了我,算算也快七年了吧?咱们名为主仆,可我心底里,一直拿你当自家妹子看的。”她捏了捏碧荷的手心,“如今我终身有靠了,也该替你好好打算。”
碧荷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东西,像受惊的鸟羽在平静水面上一触即离。
柳如眉并未察觉,自顾自说着,声音里是纯粹的欢喜:“我同母亲商量过了,待过了门,就让爹娘做主,将你的身契寻出来烧了,还你个自在身!”
轰——
碧荷只觉得脑袋里像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眼前景物有瞬间的扭曲。她下意识地反手攥紧了柳如眉的手,指尖凉得惊人。
“再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妆奁,”柳如眉没察觉她指尖的冰冷,只沉浸在自己的盘算里,语速轻快,“镇西头的绸缎铺陈掌柜家的幼子,我见过两回,人很是机灵稳重,家里虽不算顶富贵,却是个有奔头的。我已托父亲先打听着了,若都合宜……”
“小姐!”
一声凄厉的、拔高了调的呼喊猛地打断了柳如眉接下来的话!
碧荷“扑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双膝撞击在冰冷的青砖地面,发出沉闷的钝响。她的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两只手死死攥住了柳如眉雪青色裙摆的一角,攥得那柔滑的绸缎瞬间起了褶皱。
“小姐!小姐!求您了!求您开恩!”她猛地仰起头,脸上方才惯有的伶俐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惊恐过度的惨白和泪水奔突汹涌的狼藉,“奴婢……奴婢不走!死也不走!”
泪珠滚烫地砸在柳如眉的裙裾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
“奴婢自打九岁跟了小姐,这条命就是小姐的!小姐待奴婢如姐妹,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奴婢别无所求,只求能一辈子伺候在小姐身边!求小姐发发慈悲,千万别撵我走!”
她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穷途末路般的绝望,巨大的恐惧让她的指节用力到泛白、发青,勒得柳如眉小腿一阵微痛。那泪水滚烫异常,穿透了层层绸缎。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柳如眉惊得后退了半步,手炉险些脱手。暖阁里方才还熏着淡淡梅香的静好氛围荡然无存,只剩下碧荷凄厉的抽噎在回荡。
柳如眉低头看着碧荷哭得扭曲的脸和她死死攥着自己裙摆的手指,一阵无奈又无力之感涌上心头。她揉着突突直跳的额角太阳穴。
“傻丫头……这哪里是撵你?”她叹了口气,伸手去拉碧荷,“放你自由,寻个好人家安顿自己,是好事啊……”
拉扯不动。
碧荷像是被钉死在了青砖地上,用尽全力抵抗着柳如眉搀扶的力量,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衣料,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浮木。
“奴婢不嫁人!”她的声音像裂帛,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奴婢……奴婢只想一辈子跟着小姐!求小姐成全!”那“成全”二字几乎是嘶喊出来,凄厉异常。
柳如眉的手停在半空,再拉不下去。
暖阁一角那架巨大的妆奁黄铜镜里,映出窗外光秃秃的南天竹枝条,刺向灰白的天际。镜面昏黄,也模糊地映着跪在地上那个颤抖的青色身影。那双死死攥着小姐裙摆的手,用力得指关节已泛起惨淡的青白,仿佛是寒冬冰湖深处伸出的枯槁鬼爪。而跪着的碧荷埋首在小姐裙裾间,泪水浸透绸料的地方颜色暗沉。在那深色的、被泪水模糊的边缘下方,恰是小姐裙摆上用亮红丝线精绣的鲤鱼穿莲图案——那莲瓣饱满舒展,锦鲤鳞片清晰,一针一线皆是待嫁的喜庆图样。
跪伏着的女子发顶微动,散开的发髻里掉出半块酥黄的蜜饯渣子,骨碌碌滚落到地砖缝隙深处染尘的织锦璎珞纹里。那点微小的、蜜糖与油渍混合的污痕,恰落在镜面倒映中“锦鲤”僵硬的尾部。
柳如眉的目光滑过碧荷耸动哽咽的脊背,落在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
“……罢了,”柳如眉的声音像是从疲惫心尖抽出的丝,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倦意,“随你罢。”
她抬手,轻轻拂开碧荷死死攥着自己裙角的手指,像是拂开一抹沾尘的蛛网。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冷僵硬得不像活人。她的目光掠过那枚滚落在砖缝灰尘与璎珞线脚里的蜜饯渍,最终无声地落在镜面深处那簇扎眼的“锦鲤”暗纹上。
吉庆的锦鲤在昏黄铜镜里扭曲了线条,僵硬的尾巴扫过灰影深处跪伏的青色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