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柴薪(2/2)
张木匠的心跳停了半拍。
孩子那双凝滞的、如同潭水般的黑眼睛里,猛地漾开一片细碎的涟漪,里面浮起一层雾,湿漉漉的雾。然后,嘴角缓慢地、异常清晰地向下撇开一个极其委屈的弧度——
“……爹?”
这一个字,轻得如同风扫过落叶缝隙,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穿透耳膜,狠狠楔进张木匠的心脏。
他全身剧震!
喉咙里梗着什么热辣辣、硬邦邦的东西,带着血沫的腥气冲撞到齿关。他想应声,“哎!爹在!”声音却卡在嗓眼里,只发出“荷荷”的气音。鼻根灌满酸水,刺得他眼眶瞬间滚烫。他猛地埋下头去,滚烫潮湿的额头抵住小满冰凉光洁的额角!粗砺的手指痉挛般死死攥住孩子纤细的肩头,骨节攥得发白!
温热的液体,决了堤,汹涌着冲出紧闭的眼底缝隙!
啪嗒。一滴滚烫浑浊的泪砸在小满苍白的小脸上,沿着那点灯印洇开的、细微的晕黄痕迹流淌而下,留下一道湿痕,又被那冰冷的白光飞快地灼干。孩子安静地躺在泪珠砸落的地方,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屋顶深处摇曳的灯焰暗影。那火光投在苇秫顶棚上,拉长了,扭曲着,像一个被钉死在暗处的干枯鬼爪。
母亲在一旁哭出声来,细弱呜咽塞在喉咙里,身子抖得像秋风里的草叶,两只枯瘦的手死死交握在一起,指节绞得如同搓断了枯藤。
张木匠不管不顾,额头死死抵着儿子,浑身颤得筛糠一般。灼烫的浊泪混着积年的尘灰和绝望的咸涩,一滴滴滚落,砸在儿子冰冷的小脸上,在那枚灯印四周晕开一点点短暂的水迹,又迅速被那冰森森的白焰吸吮干净。
他的老妻哭得更凶了,喉咙里是撕裂的帛布声,一声声都往人心肉上剐。张木匠只是把脸埋得更低。
抵死贴着的皮肤终于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温热。小满的气息轻了些,却也似乎暖了些,如同春风化开了冻土的壳。那点细微的变化透过皮肉渗入骨髓,终于把张木匠那颗坠在冰窟里、血肉模糊的心扯了上来。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小满的脸——
眉心那点灯印还在烧着!
白火无声跳动,圆晕的边缘晕黄依旧。可孩子脸上的青白似乎真淡了那么一丝丝,嘴唇显出点微弱的血色。更深的,是那眼神——不再是初睁眼时水底寒石般的空白茫然。
小满漆黑的眼珠慢慢转动着,不再看屋顶的灯影,视线低垂着,落到紧挨着自己肩膀的、父亲那只沾满泥污与干涸黑血、遍布崩裂伤口的枯手上。那手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沟壑,指甲缝里塞着泥,指关节因用力而扭曲肿大。
很慢很慢地,那只冰凉的小手从厚重的破棉絮里伸出来。指尖也带着病后的灰蓝色。它悬停在父亲布满血痂的手背上方几寸处,小小的手指微微蜷曲着,犹豫着,带着一种久梦初醒的懵懂与迟疑。
最后,那几根冰凉柔韧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轻柔力度,轻轻地落下,如同最柔软的羽毛梢,极其轻微地——覆盖在父亲手背上那个刚刚崩裂、又被泥浆糊住、微微渗血的新伤边缘。
没有握紧,也没有抽离。仅仅是皮肤极其细微的一点碰触,一丝冰冷的寒湿。
小脑袋微微侧转过去,靠着硬土炕冰冷的坑壁,眼睛重新阖上了。呼吸变得轻浅而匀长,细密地扑在破被絮潮湿的粗布里子上,如同终于归巢的倦鸟。
张木匠浑身僵直地坐着,眼也不眨地凝注着儿子重新沉睡的侧脸。手背上那点微弱的触碰感,如同一小簇火星燎过冰湖,灼人而尖锐。
窗户外头的风,呜咽着卷过院落外那片倒下的、支棱着断根枯骨似的槐树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