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半托梦(1/2)
夜色如同淬过火的铸铁,沉重地、严丝合缝地倒扣下来。白日里那场连绵粘稠的冷雨虽歇了势头,积蓄的寒意却仿佛吸足了天地间的水汽,变得凝滞、粘稠,带着刺骨的阴湿,沉甸甸地淤塞在李墨那间倚着山脚砌筑、墙皮早已斑驳脱落的木匠铺里。
糊着旧黄麻纸的窗户,不知何时被山风撕开了几道狭长的裂口,成为冰冷的夜气长驱直入的孔道。下弦月如同被铁匠随意丢弃在角落的一片残损银箔,吝啬地挤出几缕寡淡的光芒。
这点微光艰难地穿透窗纸上的破洞,落在屋内的泥土地上,仅仅是涂抹出一条边缘模糊、冰冷惨白的光带,非但未能驱散逼仄空间的浓稠黑暗,反倒衬得四周的阴影更加深重、膨胀,将那些倚墙而立的木料堆、悬挂在土坯墙上的长锯、大小不一凿锛的沉默轮廓,挤压成张牙舞爪、形态诡异的魍魉魅影。
白日翻山越岭的艰辛,泥泞祭扫的劳顿,如同浸透了冰泉的粗麻绳索,死死捆缚住李墨酸沉的骨节筋肉。他几乎是拖着躯体,和衣仰倒在那张只铺了薄薄一层陈旧干草、如同石块般冷硬的铺板床上。白日里沾染的泥腥气还未散去,沾染在衣襟裤脚。他只觉寒气从床板的每一个缝隙、每一粒草籽里幽幽钻出,针砭着皮肉,也沁入骨髓深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磨盘,意识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重的声响,只挣扎起几点涟漪,便飞速下沉、坠落,被彻底吞没于无边无际的冰冷与疲惫之中。
……
混沌。
无光,无垠,亦无声。是鸿蒙初辟前的荒芜,抑或是魂灵沉入九渊的寂静?知觉彻底迷失了方位,身体的概念变得模糊稀薄。李墨仅存的、一点残存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烬,明灭不定,漂浮在这片绝对的虚无里,似乎随时会被彻底扑灭。
不知沉沦了多久。
倏然!
一点极其细微、微弱的光明,刺破了浓稠得如同墨汁化开的死寂黑暗。
起初只是针尖大小,摇曳不定,如同萤火之末。
转瞬之间,这点微弱的光猛地膨胀!绽放!
如同深渊之中孕育出一颗初生的微型星辰!光晕是柔和的、暖融的淡金色,质地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约束着,边缘极为清晰,与四周凝固的黑暗壁垒分明。这团暖金的光晕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质感,无声地、却无比坚定地向外扩张、晕染,一圈一圈,如同投入古潭的金色石子激起涟漪,所到之处,粘稠的虚无如冰雪消融,退避三舍。
光晕中央,核心处光线汇聚、凝实,一团更加浓郁的、近乎液态的暖金色光辉开始缓缓流淌、塑形。最初只是混沌的一团,继而有了起伏转折的线条,迅速勾勒出一个清晰、高古、稳固的直立人形。轮廓在瞬息间由虚淡的剪影变得无比坚实厚重,仿佛由一整块温润醇厚的千年古檀雕琢而成。
须发皆白,并非垂垂老者的衰朽灰败之白,而是如同昆仑绝顶万年不化的初雪覆盖,蓬松却又根根分明,此刻被那融融暖金的光芒映照,边缘竟流溢出一圈圣洁而温润的光晕。面容清癯异常,刀刻般的皱纹深邃如斧凿劈开峡谷,纵横交错,每一道刻痕里都仿佛填满了木屑粉末。尤其是那浓密刀锋般的雪白眉毛之下,竟是一双狭长、锐利到让人心悸的眼眸!
这双眼睛如同两块沉入深潭千年的玄铁被骤然重见天日,浑浊、沧桑尽数被洗刷殆尽,只余下冰冷、内敛,却又锋锐到极致的金属光泽!目光沉静无波,如同淬炼过千百遍的凿刀尖锋,精准、冷酷、毫不动摇地刺穿李墨的意识屏障,带着审视万物的洞察与沉重的宿命力量,狠狠钉入他神念深处!
然而真正令李墨那团残存的意识如同触电般震荡的,却是那双垂在身侧的手!
骨节粗粝,指骨嶙峋凸起,手背皮肤宛如砂纸般粗糙龟裂,布满了深深浅浅交错纵横的疤痕与厚茧。那是一双凝聚了毕生力量与技艺、历经无数次锻造与磨砺的匠人之手!但此刻,这双曾令顽木俯首听命的手,每一道褶皱里,每一个厚硬的指关节缝隙里,甚至那靛蓝色粗布短褂的前襟、下摆处,都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深深嵌满了细碎的木屑!微小的、粗糙的、颜色各异的木粉,将他包裹、覆盖,使他整个人仿佛刚刚从一座堆积了万年的木屑山中刨出来一般。木屑的微粒在这暖金的光晕里微微闪烁,如同裹挟着星空。
老者身形微动。沾满木屑的双手于身前缓缓合拢,双掌微微交叠,随即引动那沉厚的袍袖,向着李墨所在的方向,无比庄重地俯下身,深深一揖!弯折的腰脊如一张拉满的重弓,动作间沉稳如山岳移动,带着一种湮没于时间长河深处、唯有在古礼图谱里才能得见的沉重与尊崇。
“后生李墨……”老者的声音穿透梦境屏障,骤然响起!声线低沉、宏厚,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磐石般的分量,没有衰老气衰的喑哑,反而有种洪炉中通红的铁块被巨锤反复锻打锤炼后的凝练与穿透力。这声音无视距离,无视虚空,如同在他识海深处直接敲响的古钟,震颤灵魂!“老朽黄公……”
名号如同烙印般刻下!
“感念你今日那炷暖香明烛,那捧引路之资,破了长夜孤寂!”他直起身躯,那双非人的锐利眼眸灼灼地锁定李墨的意识核心,仿佛要将这两句话如同钉子般牢牢凿进他的魂魄深处,“此恩此义,冥冥有感!老朽……特来面谢!”
李墨的意念在光晕囚笼中剧烈翻腾!他想呼喊,想动作,想弄清这荒谬绝伦的景象!然而无形的枷锁比那积压的湿冷空气更沉重百倍!他如同梦魇中被压制的游魂,意识存在,知觉清晰,五感通达,身体却属于另一维度,无法移动分毫,连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用那被冲击得近乎溃散的意念,在金色囚笼之内,死死“盯”着这浑身沾满木屑、自称为黄公的老者!
黄公的目光似乎掠过李墨的意识体,投向那光晕之后更广袤、更深不可测的虚无。那锐利如刃的眼神中,此刻竟罕见地泛起一股幽深如寒潭底部的涟漪,那是被岁月遗忘的尘埃,更是无法消弭的执拗之火在冰冷的潭水中燃烧!
“老朽……”声音略微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木质纹理摩擦的沙哑质感,“鲁班门下,微末一徒……毕生心血……尽在……”
话语稍顿,似有无形重锤即将落下。他那沾满木屑的眉头紧紧锁起,褶皱深如沟壑,每一个木屑微粒都在光下细微颤动。
“‘千机引’!”三个字如同金铁相击,铿锵炸响!音节出口的瞬间,周遭暖金色的光晕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翻起一层细密涟漪般的奇异波动!这波动并非扩散,而是向内凝聚、共振!
“老朽身死道消,未能窥破天道一丝……”声音里的不甘如同沉入泥沼的巨木,缓慢而绝望地下坠,带着一种旷古寂寞,“这套祖师爷恩传之宝……连同那耗费心血、至死未能合拢的‘百鸟朝凤’匣……”
话语陡然中断!
黄公猛地收回那投向虚空的视线!目光再次如同淬火冷锻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回李墨的意识!他的身体在暖金光晕中向前微倾!布满木屑的衣袍下摆无风自动!眼神中刚才那缕怅惘瞬间化为一种近乎爆裂的、将全部残余生命力都倾注于一点的狂放执念!那锐利瞳孔深处似有熔岩咆哮翻涌!
“然!”一声低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李墨神念巨震!声音不再平缓,而是撕裂了古井无波的沉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玉石俱焚的决绝!“今日蒙你一柱清香,一线生机!此乃天赐缘法!冥冥指引!”
沾满木屑的双手紧握成拳,细碎的木粉簌簌落下。
“那‘千机引’……就在你那破败后屋!在那根撑天之柱的脊梁之上!!!”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擂鼓,狠狠砸在光晕壁垒之上,砸得金色涟漪狂乱震动!“积尘如丘!深埋百年!”声音陡然拔高、撕裂,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绷紧即将断裂的琴弦!
“去!”一声暴喝,石破天惊!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浩瀚磅礴、无可抗拒的意志洪流!黄公的身影在急剧收缩、狂飙般动荡的光晕中骤然变得模糊、稀薄、近乎透明!暖金的光源核心如同超载的火炉,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光芒!“找到它!启开它!以此宝钥——”他的虚影在崩溃前爆发出最后一声穿魂裂魄的呐喊——
“去——合——那——”
“‘百鸟朝凤’匣!!!”
“‘百鸟朝凤匣?!’”李墨在魂灵撕裂般的震荡中,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束缚,于无声的意念深渊里炸开了这五个惊雷般的字符!尽管在光晕囚笼内并无真正的音波传递,那份惊骇绝伦的意念风暴却是如此实质地冲刷着整个暖金空间!
“匣成之日!”黄公那急速变淡、边缘已开始分解飘散的影像再次发出超越极限的耀目光芒!如同被点燃的薪柴瞬间燃尽最后一丝灵魂精华!“必引——”
“‘百——鸟——朝——凤——!’”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条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神龙,撕裂了光晕与时空!轰然在他残影破灭前的核心处炸裂!声浪掀起金色的狂澜!
“切记!切记!!!”余音炸裂!如同巨钟崩碎!那团耀眼到极致的光晕猛地向内坍缩、塌陷!如同归墟之眼!黄公的身影在最后一瞬被无形的巨力拉扯、延展、淡化!随即整个暖金色的光之囚笼,连同那个沾满木屑的神魂印记,“啵”的一声轻响,如同一个巨大的梦境泡沫彻底破灭!无边的、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如同决堤的万顷寒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情地吞噬了最后一点光斑、最后一丝余响、最后一粒漂浮的木屑!
“黄公——!!!”
灵魂深处爆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李墨的身体如同被巨弩床发射的弩矢,猛地从冷硬如铁的铺板床上弹射而起!
汗!冰冷粘稠如同水蛭附体的汗液,瞬间浸透了他湿漉漉贴在身上的粗布内衫!前胸后背一片彻骨的冰寒滑腻!额角、后颈、脊背的冷汗如同涌泉般涔涔而下!胸腔深处,那颗心脏此刻像被地底岩浆洪流拱破岩壳冲出地表的恐怖巨物,以开山裂石的疯狂力量,汹涌而暴虐地撞击着薄薄的胸壁!
“咚!咚!咚!咚!”
那声响不再是鼓点,而是巨人抡起巨锤轰击大地!沉闷、急促、毫无章法又蛮横狂烈到极致!每一次撞击都震得耳腔嗡鸣不断,头颅嗡嗡作响,天灵盖几乎要被狂暴的血流顶穿!连带脖颈上的青筋都如毒龙般虬结暴凸!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皮囊在使劲鼓风,声音浑浊嘶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肺叶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刮擦。他茫然地瞪着双眼,瞳孔因过度惊悸和残留在视网膜上的强光刺激而收缩如针尖,视线在绝对的黑暗中惊恐地扫掠。
窗外,清冷的残月光辉依旧无力地从窗纸破洞处惨淡地流淌进来,如一把冰冷的寒刃,凝固地切割在床前那片冰冷的泥土地上。万籁俱寂。不,除了他自己如同风箱般的喘气和那擂鼓般的心跳撞击声!空气中……似乎……真的……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松木和桐油混合的冷冽气息?但那感觉太淡,如同错觉飘过,旋即被屋中浓重的湿冷取代。
那老者!那如雪须发!那深刻如沟壑的皱纹!那沾满木屑如同穿了一件木屑铠甲的身影!那双非人的、淬炼过千万次的金属般冷酷锐利的眼眸!还有最后那声洞穿神魂、如雷霆般炸裂的名字——
“‘百鸟朝凤匣’!!”
每一个细节,如同用滚烫的烙铁强行按进神经,滚烫鲜明、血淋淋地烙印在意识最深处!这虚幻的印记,比白日里祭扫时所见的泥泞山路、湿冷雨水、歪斜的“陈门柳氏”石碑,更具千钧压顶般的真实感!一种不容置疑、由冥冥传递而来的宿命重量!
一个地点,一个指令,从轰鸣的脑海深处如同挣脱锁链的凶兽般咆哮冲出——
后屋!
那根顶梁柱!!!
身体比思维反应更快!在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炸裂的狂跳中,在四肢因剧烈情绪冲击而痉挛抽搐的状态下,李墨如同被烧红的铁钉刺中般,直接从床板上摔滚而下!
冰冷刺骨!坚硬的泥土地面透骨的寒气如同无数细小锋锐的冰针刺入脚心!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但这冰冷如同投入火油桶的火星,非但未能浇熄心头的烈焰,反倒激发出一种亡命般的冲动!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凭借本能在地面摸索,混乱中套上一只破烂的草鞋,另一只脚就直接踏在冰冷的泥土上,深一脚浅一脚,以从未有过的、踉跄狼狈却又带着一股决然疯狂的姿态,撞开那张隔断前后屋的、挂着的已看不清颜色的破旧草帘,一头扎进了更深邃、更凝滞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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