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妙计假扮菩萨显灵(1/2)
初春二月的夜,寒气最是蚀骨。
龙脊山苍莽的轮廓在靛蓝色的天幕下沉默延展,白日里积雪反照的阳光被黑夜吞没后,山间的冷意便肆无忌惮地弥漫开来,凝聚成冰晶状的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每一寸土地。盘绕在山坳里的龙泉寺,黑黢黢的殿阁楼影层层叠叠,如同蛰伏在巨大墨玉之上的庞然静兽。山风呼啸着穿过枯树林的间隙,扫过寺院高耸的飞檐、冰冷沉重的铜铃和斗拱下的残雪,卷起地面沙粒般的雪粉,发出呜呜咽咽的嘶鸣。
整个寺院都被一种深沉的死寂与森严笼罩。远处山涧冻僵的溪流偶尔发出冰层挤压的轻微咔响,在这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如同细小的鬼魅在山寺石阶上蹑足而行。月光被浓厚的阴云遮挡,吝啬地洒下些微惨淡的青白光辉,勉强勾勒出殿宇飞檐凌厉的轮廓。古旧的琉璃瓦残片上积着雪,反射出冰冷微弱的光点,忽明忽灭,仿佛冥冥中某种窥探的眼睛在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灰烬、古老的尘埃,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潮湿之气。
山门早已紧闭,粗大的门栓被夜露和寒气冻得如同一整块青铁。值更僧人木鱼般的梆子声也早已停歇,只有风掠过千佛阁那无数排黑洞洞的窗格,发出时而尖锐时而低沉、如同无数幽魂叹息般的呜咽长音。
寺外尚且如此,大雄宝殿之内,更是幽寂得令人心胆俱颤。
这里是整个寺院最为神圣庄严的所在。殿宇高阔,巨大的顶棚完全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之中,只偶尔从极高处偶尔透进一丝惨淡的云隙微光,映照出殿中粗大笔直、托举着整座殿堂、如同通天巨木般撑起整个大殿框架的朱漆木柱。柱上残存的彩绘在黑暗中模糊一片,唯剩一些卷曲扭曲、看不清眉目的天女衣带,在暗处闪烁着幽微的金屑反光,如同凝固的、僵死的魂魄。
大殿中央莲台上供奉的主尊佛陀金身,在浓重的黑暗笼罩下失去了白昼时的宝相庄严。巨大的法身轮廓沉寂如渊,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剩下莲台下方袈裟衣纹的金漆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影里,反射着极其微弱的、来自殿角几盏长明灯碗的豆大光焰。那点点摇曳不定、微弱如萤火的光晕,仅仅在靠近地面的极小范围内挣扎,映照着莲座下方一小圈冰冷乌黑、被无数朝拜者膝盖磨得光滑如鉴的巨大青石板地面。至于佛像的面容,则完全陷落在无边无际的黑暗穹顶之中,唯有依稀可辨的一点微凹的眼窝轮廓,和微微下弯的唇线在暗影里若隐若现,透出一种无悲无喜、漠视众生的、冰冷的俯视感,令人由心底深处升起寒意。
巨大的黑暗如同凝固的海水,沉甸甸地压迫着整个空间。长明灯的气息弥漫着,混合着无处不在的灰尘味道、无数经年烛火熏燎出的陈旧焦油味、还有更深处隐隐传来的、墙壁底层因受潮而散逸出的、仿佛从历史深处渗漏出来的陈年木料腐朽气息。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超越了时间的静谧——一种被巨大的宗教威仪和无边黑暗联手扼杀了生机的、坟墓般的死寂。
就在这时!
扑棱棱——!
一阵极突兀、极不协调的、短促而急躁的翅膀拍打声,猛地撕开了这凝滞如死的幽寂!这声音在空旷得可以吞噬一切回声的巨大殿堂里显得格外尖锐、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莽撞生机。
一个小小的墨绿色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大殿高墙上一扇被冷风掀开窄缝的破烂菱花格窗缝隙中疾射而入!正是豆儿!
冰冷的寒气如同刀子,尾随着它一起灌入。豆儿小小的身体在空中猛烈一颤,飞行的轨迹顿时变得踉跄歪斜,几乎撞上支撑殿宇的、布满灰尘的帷幔。它艰难地稳住身形,在黑暗中急促地扇动着双翼,一圈,两圈……那双墨玉般精光灼灼的小圆眼如同两颗燃烧的碳粒,穿透浓稠的黑暗,闪电般扫过整个幽深殿堂!
它的目标极其明确——那尊耸立在莲台上、隐没在黑暗深处的巨大佛像!
扑棱棱!
豆儿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佛像背部那片被厚重阴影彻底吞噬的、如同巨大悬崖般高耸的黑暗区域,加速俯冲而去!
一股陈旧至极的、混合着浓重灰尘、香火烟燎、深藏腐朽木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豆儿小小的身躯冲破了某种无形的、仿佛存在了千百年的尘埃结界,撞入了佛像身后巨大空间形成的绝对死角。
落脚处冰冷坚硬,满是厚厚的积尘。它甚至能感觉到脚下凹凸不平的刻痕或是木头本身的纹路。此处空间狭仄,勉强能容纳下它小小的身体。抬头,是沉重压抑、几不可辨轮廓的黑暗;俯身,佛像宽厚如山壁的脊背近在咫尺。莲台上微弱的光晕几乎无法渗透至此,只有一丝极模糊的光感勾勒出周遭的混沌。空气凝滞,几乎无法流通,那股陈腐的气味更加浓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它自己噗通噗通疯狂擂鼓般的心跳声,响彻整个被黑暗密封的囚笼。
不能再等了!
豆儿屏住呼吸,竖起头顶微卷的冠羽,整个身体因为高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它知道,时间刻不容缓!爹爹还在那阴冷污秽的地牢里,忍受着断骨碎心的痛楚!它压下喉咙里那股因寒冷和恐惧而涌上的呜咽冲动,如同淬炼刀刃般,集中起了全副精神,全力回想着靠山屯里偶尔能听到的、那些走街串巷的艺人拉长声调的唱腔,镇外庙会上神婆神神叨叨故作神秘的说话腔调,甚至是爹爹咳嗽叹息时的深沉尾音……
它猛地张开嫩黄的小喙,喉部的肌肉和那小巧灵活的舌头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度和角度绷紧、震动!
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八哥天生的金属质感的尖细气流被强行约束、压低、压扁、刻意拉长变形!气流在小小的喉腔、口腔中飞速调整着共鸣!
“嗡……”一声模糊的、略带喑哑的、带着奇异的漫长尾音的气流摩擦声从它喉部挤出,如同一根颤抖的、在冷风中绷紧欲断的枯弦发出的第一个试音。
失败了!声音太低,太“碎”,完全没有那神圣肃穆的感觉!
豆儿急得浑身绒毛都竖了起来!它深吸一口冰冷的浊气,强压下胸腔的狂跳,再次努力!喉部震颤得更加急促、刻意地放缓了气流释放的速度!
“嗯……”这一次,尾音被强行拖得更长,气流摩擦声变得更浑厚一些,甚至带上了一点模糊的鼻音共鸣,像闷在金器中摇动发出的声音。
似乎……有门!但这声音依旧带着动物性本能的尖细,不够庄严!
豆儿几乎是豁出去了!它小胸脯剧烈起伏,调动起身体里每一丝能量,再次尝试!气流被死死箍住、变向、在口腔里刻意地扩大空间共鸣!
“——”
一个极其低沉、浑厚、带有金属质感的、如同巨大青铜编钟在极远处被无声敲击而引发的连绵余韵,缓缓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佛像背后那狭小、积满尘埃的囚笼般的空间里,低沉地震荡开来!
声音沉实,厚重,透着一种奇异的非人感,带着一丝空洞的金属回响,如同穿透无尽时空而来!不再是那尖脆的鸟鸣,不再属于尘世!
成了!
豆儿紧绷得几乎僵硬的小身体瞬间松懈了一丁点。它侧耳倾听了几息——佛像巨大的身躯是最好的隔音屏障,外面空旷的殿堂依旧死寂一片,无人被惊动。但这还不够!计划才刚刚开始!
它强忍着激动和身体因为过度紧张带来的疲惫,调整姿势,像一尊小小的、石化的护法兽般,紧紧贴在冰冷粗粝、满是积灰的佛像后背脊线上,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墨玉般的小眼透过佛像臂膀与背部形成的细微缝隙,如同猎鹰般,死死锁定
寂静。依旧是如同凝固的、永恒的黑暗。每一分等待都像在油煎。
不知过去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也或许只是片刻,只听得那沉重的、足有三指厚的、通往大殿后面的漆黑檀木大门,发出了漫长而沉闷的“吱嘎——”呻吟。
一个小小的人影,手里提着一盏昏黄油纸灯笼,出现在那两扇厚重门扉敞开的一条窄缝中。
微弱的光晕像水流般在门廊里晕开,勉强映照出人影的轮廓——正是每日清晨负责清扫大殿的小和尚慧明。他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单薄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一件过于宽大的灰色粗布僧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越发显得他骨架伶仃。他步履拖沓而沉重,带着孩童特有的困倦和被打发来干苦差的麻木不情愿,光着的脚丫踩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留下湿漉漉的、小小的水印——那是刚从温暖被窝里钻出来,脚下还带着热气的汗液,遇到冰冷的地面瞬间凝结所致。
昏暗的灯笼光影在他稚气的脸上跳跃,依稀能看见他眼下的青影和因寒冷而微微发白的嘴唇。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大殿中央靠近佛像的位置,随手将手里的小水桶和抹布放下,接着将那盏油纸灯笼挂在旁边一个专门用来挂灯的铜钩上。
昏黄的光晕扩散开一小圈,勉强照亮了他脚下尺许之地,更远处依旧是深不可测的浓稠黑暗。空气里混杂着未散尽的经诵气息、灰尘和陈旧油脂的味道。
就在此时!
小和尚慧明刚刚放稳水桶,弯下腰准备捡起地上的抹布的一刹那!
一个低沉、威严、空洞得不似人声、带着奇异金属嗡鸣的语调,毫无预兆地在他头顶正上方响起:
“小——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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