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悉心照料与鸟伴相依(2/2)
再后来,老汉劈细柴时,铁器磕碰石头发出的短促清脆的“叮!”响。
“叮!”一个同样脆生生、学得惟妙惟肖的音节紧跟着响起。
他挑水回来,沉重的木桶落地时沉闷的“咚”的一声。
“咚!”豆儿已经学会在空中转个圈,然后落在他肩膀上,小爪子抓住他单薄的夹袄,同时准确地模仿出那声闷响。
甚至老汉早上起来,伸懒腰时发出的那一声舒畅又带着点疲惫的“嗬——”
“嗬——”豆儿也必定会立在他最常落脚的窗框上,挺起小胸脯,迎着窗外透过窗纸的朦胧晨光,脆生生地叫上一嗓子。
这间简陋得连风雪都无法完全遮蔽的茅屋,第一次响起了另一种声音。不再是只有老汉劳作时的沉重喘息,病痛时的压抑咳嗽,以及对困顿生活的无望叹息。豆儿的声音,清脆、灵动,带着初生生命探索世界的无限好奇与热情,用一声声惟妙惟肖的模仿,将整个屋子的生气点燃了。那些老汉在日复一日沉重的孤寂劳作中忽略了的细微声音——风声掠过破窗纸的嘶嘶声、灶膛里木柴燃烧的噼啪轻响、远处偶然传来的几声模糊犬吠——似乎都被豆儿的耳尖敏锐地捕捉到,并通过它那独特的、带着八哥印记的嗓音复刻出来,赋予了它们全新的、奇异的生命力。
日子,真的不一样了。
清晨,当稀疏的阳光透过窗纸上的破洞筛进几缕光柱,王老汉习惯性地摸着冰冷的炕沿坐起,正准备感受那刺骨的僵冷时——
“唧唧——爹爹!爹爹!”一个清脆得如同金豆撒落玉盘的叫声已经在灶台上响起。豆儿立在瓦罐的边缘,兴奋地扇动着翅膀,向他打招呼,墨绿的羽毛在晨光中抖动着细小光点。
一股无形的暖流瞬间就从老汉冰凉僵硬的脚底板涌到心头。那因寒冷和年老关节痛而本能想要发出的叹息,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意生生截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久违的、带着点慵懒的暖意和轻松。
“哎!”老汉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洪亮与笑意,“起来喽!豆儿醒得早啊。”
他利索地起身,不再像往常那样弓着背,半天挪不动步子。破屋里开始有了声音:舀水的哗啦声,添柴的噼啪声,老汉嘴里絮絮叨叨“添把火就好”“这天又阴了”的自语声。而回应他的,总有豆儿那尖脆的模仿或即兴的清亮鸣唱。单调枯燥的晨间准备,变成了一场两个生灵之间的奇妙合奏。
砍柴的时光似乎也不那么苦了。
山风依旧在耳边猎猎作响,柴刀的份量依旧沉重,斧头砍进木头时震得手臂发麻。但当他坐在树桩上歇口气,口干舌燥时,不必再只是对着冷硬的山石发呆,或是独自咀嚼那份无人言说的疲惫。一个活泼的身影会扑棱棱地落在他身旁的枯枝上,歪着头看他,然后用那尖细的声音学上几声斧头劈砍树木的“笃笃”声,或者学几声老汉喘息时发出的“呼…呼…”粗气。
“你这小东西……”老汉总会忍不住笑骂一句,抹一把额头的汗水,看着豆儿那墨玉般眼睛里狡黠的光亮,仿佛那沉重劳作的疲惫感,真能被这灵慧的目光减轻几分。
傍晚回家,灶台燃起火,屋子里溢满小米粥的暖香。豆儿更是显得异常活跃。它在有限的屋顶和墙壁之间来回飞窜盘旋,翅膀的扑棱声成了最欢快的鼓点,嘴里则叽喳个不停。它似乎能敏锐地捕捉到老汉卸下一天疲惫后松弛下来的心情,学着他的咳嗽声、叹息声、劈柴声、水桶落地声……将它们串成一种奇特的、只有他们两个才懂的旋律。有时它飞累了,会精准地落在老汉的肩膀上,或干脆钻进他敞开的外袄怀里,蹭着那早已不再厚实却依旧温暖的内衬布料,发出一阵阵满足的、呼噜噜的微小声响。
夜色温柔地漫过靠山屯低矮的屋顶,深沉的寒意再次从泥土深处透出。破败的茅屋内,灶台的火燃尽后只剩暗红余烬,热量慢慢消散,四壁的冷硬重新凝聚。
王老汉穿着冰冷的单衣,坐在冰凉的土炕草垫上,背靠同样冰冷的墙。他正打算像往常一样,慢慢熬过这漫漫长夜的孤寂与寒冷,准备裹紧那条破被抵御寒气侵入。
“噗噜噜——”
一阵轻微的羽翼扇动声响在身边。
老汉侧过头。豆儿没有待在它那个温暖安全的瓦罐鸟窝里。那小小的、毛茸茸的身子已经凑了过来,紧挨着他冰凉的大腿外侧卧下。它先用小脑袋亲昵地蹭了蹭老汉单薄的衣襟,喉咙里发出一点含混的咕噜声,然后小心翼翼地扭动着,将自己蓬松、温热的身体紧紧贴向老汉裤腿布料下那枯瘦却还带着一丝体温的肌肤。
初时,老汉的腿上只感觉到一个暖暖的、软软的小点。豆儿小小的身子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可紧接着,一股无比清晰的温热感,如同投入冰湖的一枚小小暖石,从那一点接触面上涟漪般荡漾开来。那热力如此具体,又仿佛带着一种执拗的生命力,正透过粗糙的布料,坚定地渗透进老汉被冻得有些麻木的皮肉之下,流向冰冷的骨髓深处。
这股意料之外的暖意,像一束无声的箭,刹那间射穿了王老汉心中某个封存已久、布满尘埃的角落。几十年啊!自打爹娘去了,这破屋的炕头、这冰冷的冬夜,从来就只属于他一个人。寒冷、寂静、无边无际的黑暗是他唯一的床伴。他早已习惯了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把自己熬成一尊没有知觉的石像,在意识的边缘与睡眠短暂相会,然后在天明前最寒冷的时辰被冻醒,周身关节僵硬如锈蚀的齿轮。
何曾有过这样的温热?
豆儿小小的身体紧挨着他,呼出的热气拂过衣料。它蜷缩着,蓬松的羽毛带来轻柔摩擦的沙沙声,那轻微的、几乎只是气息的咕噜声在这寒夜里变得格外清晰,像一根丝线缠绕着王老汉的心跳。这种依偎,这种信任,这种毫无保留的靠近所带来的熨帖暖意,带着一种近乎于疼痛的力量,刺醒了他身体内某些属于“活着”的、却已然遗忘殆久的柔软触觉。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冰冷僵硬、皮肤紧绷的手。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惊飞一片落在掌心的雪花。他微微蜷曲的食指,带着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极其轻柔地落在豆儿那圆滚滚的、包裹着墨绿光晕羽毛的小脑袋上。
指腹粗糙如砂砾。触碰到的瞬间,指端传来的是羽毛的丝滑与柔软,以及那小小头颅里透出的、稳定跳动的生命热度。
豆儿没有躲闪。它反而在那粗糙指腹的抚摸下,舒服地蹭了蹭小脑袋,墨玉般的眼睛眯起一条缝,喉咙里那满足的咕噜声似乎又清晰了一分。它甚至抬起一只小爪子,轻轻踩在老汉膝盖周围的破褥子上,将整个温热的身躯更彻底地偎依过去,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暖意都传递给那冰冷的庇护者。
老汉枯涩的眼眶骤然发酸发胀,视线立刻模糊了。有滚烫的液体无声地溢出来,顺着他深刻如沟壑的皱纹肆意流淌,滚落冰凉的脖颈,洇湿了单薄的衣领。他没有去擦。胸腔里仿佛塞进了一团又酸又涩、却又异常温暖柔软的东西,胀满、悸动。
这寒夜的冷,似乎被身上这个小火炉般的存在驱散了大半。窗外呼啸的风声依旧,敲打着脆弱的窗棂。可是那风声,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那亘古的孤寂与寒冷,似乎不再是唯一的背景。它们的边缘被撬动、被侵蚀。
冰冷的土炕不再只是冰冷的土炕,它变成了承载这份奇异温热与慰藉的基石。
老汉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腿上依偎着他从风雪中捡回来的小生命。他的手一直搁在豆儿温暖的头顶,感受着那小小身体的每一次均匀的呼吸起伏。没有言语。窗外是隆冬的肃杀,屋角悬挂着寒霜的锋刃。可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却无声地蒸腾起一种难以言喻的、足以融化坚冰的安宁与温情。
一灯如豆摇曳,昏黄的光晕在墙上摇曳出他微驼的身影,和一个依偎在身影脚边毛茸茸的小小剪影。剪影的边缘微微模糊,似有暖流在其间默默流动,隔绝了窗外冻结万物的白霜。这暖流,并非来自灶台的余烬,而是来自炕头相依相偎的一老一小。柴垛低处堆积的雪,在炉火微弱的气息里缓慢融化,滴滴答答,仿若时间的脚踪,轻盈落下,却在这寂静的寒夜里踏出格外清晰的足印。
斗转星移间,无人知晓,靠山屯最孤寒的茅屋里,悄然点亮了两盏互相映照的灯。豆火虽微,已然照亮了彼此的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