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雨沙沙地击打着窗棂(2/2)
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浑浊的视线里,昨日冥府审判时石壁墙上那刺目的猩红倒影,此刻如同被某种无形力量强行撕裂、搅碎!墙上抬脚欲爬的肮脏影像,被这暴烈滚烫的药力洪流彻底冲垮!冲成了无数飞溅的碎片!但每一次冲刷,都像是在活生生剜去他自己灵魂上的一块烂肉!
污!浊!欲!念!贪!婪!
脑海中,刘老那只系着腰牌符号的破布娃娃虚影再次闪现,却又如同被投入这药力炼狱的炉火,在剧烈的扭曲灼烧中化为青烟!
徐升死死按住李茂青几乎要蹦起来的身体,老人的眼眶干涩发烫。他能感觉到手下这具枯骨般的躯体里,正经历着怎样惨烈的、不亚于凌迟碎剐的剧痛挣扎!那浑浊药汁在血管中如同活物奔涌冲击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
时间在剧痛中缓慢地爬行。
当陶罐里最后一滴墨色药汁也被榨尽,李茂青彻底瘫倒在草席上,如同刚从沸水里捞出的烂泥。浑身湿透,剧烈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乌黑肮脏的天花板。嘴唇乌紫干裂,布满了咬出的血痕。唯有胸膛,在微不可察地起伏着,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他身体深处尚未平息的、抽搐般的余痛。
屋外,冷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线极其黯淡、却无比真实的天光,艰难地穿过云层和窗棂糊纸的破洞,投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那光微弱,却带着一种刺破永夜的意味。
几日后。
天还未全亮,清冽的空气带着初春刺骨的冷意。新城东城墙根下,一条被往来担水车碾出深深辙印的泥泞小路尽头,破败不堪的城隍庙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骨骸,沉默地伏在晨曦微光里。
庙门半朽,歪斜地半开着。蛛网厚厚地裹缠着锈蚀的门环和腐朽的梁木,发出腐败的气味。
一个极其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
李茂青出现了。
他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发硬、但却是最整洁的旧蓝布短褂。腰上系着那条府衙发的、早已边缘磨损的麻布腰绦。绦上缀着那块黄铜小腰牌。腰牌最不起眼的背后,紧贴着皮肤,贴身悬挂着那枚祖上传下、早已灰白无光的陋玉。那玉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只有他自己才能感知到的温度,如同将熄的炉火里最后一点暗红。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吃力,像是拖着一具沉重的、不属于自己的躯体。曾经还算匀称的身形消瘦得只剩下骨架,青布褂子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颧骨高耸,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只剩下一片病态的浓黑阴影。脸色依旧是一种久病初愈的蜡黄,呼吸也轻微而急促,带着病态的杂音。
但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如同城墙根那截倔强的残砖,直得近乎僵硬。他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把边缘粗糙得能划破手掌的硬竹大扫帚,扫帚尖端残留着深褐色的泥垢草屑。
晨曦微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身影和手中那把巨大的、几乎与他身体不成比例的扫帚。他看着那蛛网密布、如同鬼域入口的庙门,深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那空气刺得他尚未痊愈的胸腔隐隐作痛。
没有犹豫。
他抬起腿——如同当年抬起那条未曾真正踏出、却带来滔天厄运的腿——重重地、踏上了庙门口第一级布满了枯枝败叶和厚厚浮尘的残破石阶!
尘土被他的脚步惊起,在清冷的光线里呛人地飞舞。他举起扫帚,用力朝着门楣上缠绕的、厚厚一层散发着霉味的蛛网狠狠扫去!
“哗啦——哗啦啦——”
积年的灰尘如同埋葬的时光碎片,簌簌落下。破败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
李茂青没有退缩。他甚至没有掩住口鼻。就那样挺直着背脊,一帚,接着一帚。动作僵硬而沉重,每一次挥扫都耗费着他本就不多的气力。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虚汗,顺着他枯瘦凹陷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紧抿的嘴角微微下撇,是忍受痛苦的惯常表情,但那双深陷在漆黑眼窝里的眸子,却沉冷专注得如同两颗投入寒潭的石子。
前殿香案早已倾颓,厚厚的灰尘下隐约可见碎裂的木块和供碗残骸。角落里巨大的功德箱木料朽烂坍塌,里面空空荡荡,唯余鼠屎恶臭。他拖着沉重的扫帚走进去,竹枝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搅动着沉积的死气。
他清扫得很慢,却异常仔细。每一下都像在清除他自己魂府深处堆积的污垢。积尘被扫开,露出底下冰冷残破的地砖,以及更深处岁月刻下的腐朽脉络。扫过坍塌的功德箱时,他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李茂青停住动作,微微喘息着。弯腰,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拨开一层几乎凝固的积尘和碎木屑。
一枚方孔铜钱,静静躺在朽木碎屑中。铜绿包裹了钱体,沉甸甸、冷冰冰,边缘被什么巨力崩掉了一角。钱上“至和通宝”的字迹,模糊得只剩几个难辨的笔画。
一枚破损的铜钱……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位孤苦的老妪,带着微末的祈愿虔诚供上,却永远被遗忘在这死寂的角落,锈蚀、破损,连同那份卑微的祈愿一同沉沦蒙尘。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李茂青紧紧攥住这枚冰冷硌人的残币,指尖的冰冷触感似乎一直蔓延到心里。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几乎能闻到那浸透铜钱的、混杂了劣质香灰和绝望眼泪的味道。良久,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松开僵硬的手指,艰难地将这枚孤零零的残币,重新放回了那堆覆盖着厚厚尘埃的香灰残骸深处。
就让它……陪着这些碎掉的木头一起烂掉吧。无人会记得。无人需要记得。
他直起身,用力闭了闭酸涩干痛的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沉静依旧,挥起扫帚,扫得更深、更重。
晨光一点点移动,爬上倾颓的门楣,攀上残破的神龛。终于,破晓的清冷天光完完全全地铺满了整个前殿的地面。所有的香灰、尘埃、朽木碎屑,都被扫拢到大殿中央,堆成一个小小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坟丘。
李茂青拄着硬竹扫帚,腰牌紧贴肌肤,玉的微温透过铜牌传递着一丝微弱暖意。他站在小“坟丘”前,剧烈地喘息着,额头的虚汗汇聚成一道道水流。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也暂时驱逐了这片空间里的沉沉死气。晨曦勾勒着他枯槁而挺直的侧影,在清扫后的、裸露着残破地砖的前殿地面上,留下一个沉重而孤峭的印记。
他沉默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着没有倒下。视线缓缓抬起,越过那堆尘埃的“坟丘”,望向正前方那在蛛网扫去后、总算显出轮廓的城隍神龛。
厚重的尘埃蒙住了神像金身,早已辨不出昔日彩绘的庄严。那神像的泥塑面孔在积年的灰翳覆盖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唯有那双泥塑的眼睛,似乎是工匠当年匠心独运之处,穿透斑驳的尘埃,冷漠地俯视着下方清扫尘埃的身影,也俯视着他脚下那堆清扫出的尘泥灰烬。
不知从哪个缝隙吹来一阵阴冷的风,掠过空旷残破的大殿。卷起地面积灰的一小角。
李茂青微微打了个寒颤。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腰牌后那块紧贴的陋玉。
“咳…咳……”喉咙里压抑的痒意终究没有止住,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紧紧捂住嘴,单薄佝偻的脊背在清冷空旷的大殿中无助地弓起,像一片被风雨摧残得只剩骨干的残荷。咳声尖锐而空洞,在死寂的庙宇四壁撞出微弱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