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慧剑斩念焚金紫(2/2)
嗤啦——!
笔锋划过粗麻的阻力巨大,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布帛的声音!沾满污血的败毫在粗麻纤维上艰难地刮擦、拖拽!留下第一道扭曲歪斜、血墨交杂、深如刀刻的印痕!
“……罪!”林溪舟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沙哑的字!这不是笔墨,是泣血的铁钉!他要将自己钉上这具残破躯壳背负的万钧罪业之上!
笔锋蘸着青砖上未冷的污血墨汁,再次狠狠落下!
“……江宁林溪舟……构陷……构陷淮安通判许平于……景佑四年漕耗案……为……为严侍郎驱策……得其……青眼!夺……夺其祖业!其人……获流三千里!其母……投缳……” 他不是在写,是在将自己早已尘封、刻意抹去良知的记忆,如腐烂的尸体般从灵魂深处重新掘出!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左臂墨魔因那剧烈情绪波动而引发的疯狂悸动!那被木鱼声强大力量暂时禁锢的搏动越发剧烈,皮肤下的墨色浆液如同即将破闸的毒龙,疯狂冲撞着无形的壁垒!剧痛如同凌迟!他却恍若未觉!笔锋沾着自己咳出的污血墨点,如同以剧痛为引,将自己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良心”再次戳穿!鲜血淋漓!字字如刀!
“……谄媚……构陷……翰林院侍读……侍读学士杨延寿……为……为崔学士前驱……污其……通匪……焚毁……其……其手录……河工旧档!致……致其……削职……流……岭南瘴疠……三年……呕血而亡!” 他眼前出现那位老翰林惊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清癯面孔……那份记载着真实耗费的河工旧档……那崔弼递来的札子上冰冷的“印证”二字!巨大的悔恨如同倒灌的冰河,瞬间冻僵了他落笔的手指!可下一刻,一股更加暴戾决绝的力量驱使着他!笔如疯魔!污血墨水混合着悔恨的泪水,在粗麻袈裟上刻下这诛心之笔!
“……谄上……欺友……翰林院修撰孙文启…因……因直言漕运督抚……之……之贪……遭……严党……构陷!吾……知……知其冤……袖手……袖手旁观!反……取其……其早年……策论疵谬……献……献媚于……崔阁老!致其……外放……苦寒……滇南!妻……妻儿皆殁……于瘴气……” 昔日同窗情谊、那微薄的清流意气、自己为求进身递上的“污证”……如同剧毒的蛇信舔舐着早已焦糊的灵魂!笔锋猛地一戳!袈裟粗麻纤维断裂声清晰可闻!一个破碎到不成形的“愧”字,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戳了出来,撕裂布面,留下一个黑红色的洞!
“不……不止……不止这些……”林溪舟呼吸如同破漏的风箱,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出更浓的血腥味和细微的墨点,“还有……还有那灾民之赈……我……我泼墨构陷的……不过……不过几条……替罪之羊……却……断……断数万灾民……一线……活路!”
“……罪……滔天之……罪……无……无颜……对天地……对父母……对……对……万……万……民!”每一个字都像从滚烫的铁水里捞出来的烙铁,烫在袈裟之上,更烫在他早已不成人形的灵魂之上!他终于再也写不下去!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悔恨、所有的污血与墨汁仿佛在这一声嘶哑的控诉中燃尽!秃笔废杆从他颤抖的指间“吧嗒”一声坠落在地,摔成了两截。
他整个人如同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气息,猛地向后瘫倒!后脑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双眼空洞地望着殿堂深处那残破欲坠的梁顶,只有胸膛在剧烈地、徒劳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刀山火海里拖拽出来的残片。
慧寂法师的身影,依旧盘坐在那片摇曳灯晕的边界,如同一尊泥塑,面对着深沉的黑暗,久久不动。只有那柄破旧的枯枝扫帚,不知何时被他拿在手中,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扫过林溪舟身前地上那片喷溅蔓延的污血残迹,将血迹与墨污的混合物,和那些破碎的陶片、木屑、还有被血污浸透的残碎布片……都缓缓归于大殿更深沉角落那片属于尘土的幽暗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又重新坐回那蒲团之上,枯目低垂。
死寂再次笼罩。唯有殿外呼啸的寒风,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有片刻。林溪舟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投向那件被污血墨迹和自己深深刻入灵魂罪孽的破旧袈裟——它铺展在冰冷的地上,血墨淋漓,如同他无法剥离的罪皮。
“法……法师……”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此……此袈裟……乃……弟子……罪证……弟子……”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巨大的心力,“愿……散尽……散尽……京中……仅余……家财……赎……此罪……万一……”
那声音干涩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如同被焚烧过的枯树,虽然焦黑,却依旧笔直。
慧寂法师缓缓抬起低垂的眼帘,目光落在那件浸透血泪的袈裟上,又看向林溪舟空洞而绝望的脸。他终于微微颔首,动作缓慢得如同山石位移。
“善。”
一个字,沉如金铁。
他从身侧积满灰尘的破旧褡裢中,极其缓慢地摸出一小片早已风干、边缘发黄的空白麻片(或许是垫佛像的旧物),又从袖中摸出半截磨尖了的炭条(或许是引火之物)。他并未书写,只是将那粗糙的麻片和炭条,无声地递到了林溪舟枯槁冰冷的手指前。
林溪舟的手指颤抖着,如同承接圣物般接过。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支撑起半身,将那粗糙麻片按在冰冷的地面上。炭条尖端的黑痕落在麻片上,如同濒死者最后的刻痕:
“城南鼓院旁,第三厢,郭家旧宅钥匙在地板第七块方砖下……地窖……左数第三块条石后……埋一黑木匣……内……有严府所赐……房契……地契……京中‘汇通’、‘宝昌’钱庄……存……银凭据……及……及昔年私蓄……珠宝……若干……见凭信……皆可予……尽数……散与……”
写到那些被迫害致死的冤魂家属名字时,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每一个名字,都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皮肤上!淮安通判许平的寡妻!侍读学士杨延寿流放病死在瘴疠之地、儿子乞食为生的下落……孙文启苦寒滇南殒命、他那没熬过寒冬的幼子……一笔一划,炭灰深入粗糙麻片,如同刻在他自己的骨头上!写到“灾民之赈……因我构陷贪墨,使救济延误,冻馁而死不可胜数……祈望……散尽钱财……略赎……万一……”时,炭条“咔嚓”一声被他生生摁断!喉头涌上的黑红血块混着滚烫的泪滴落麻片,将那最后的“赎”字晕开一片巨大的污斑,宛如一颗沉重淌血的心。
他颤抖着停手,将那写满罪责和无力补偿意愿的染血麻片,如同供奉出自己所有的生命与残骸般,双手递向慧寂法师那枯槁的手掌。
慧寂法师没有立刻接。他目光扫过麻片上染血的字句和那巨大的污斑,如同扫过一片沉积千年的悲苦荒原。他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一隅堆叠的破砖烂瓦废料旁,极其缓慢、却精准地从中挑选出几块尚且方正些的青砖残块。他并未携带泥水灰浆,只是以一种奇异的、蕴含着某种无声韵律的手法,将青砖在冰冷的地面上交错垒叠,严丝合缝,如同苦行僧构筑精神堤坝的隐喻。不多时,一个简陋却异常坚固的小方石匣已然成型,如同地面上无声升起的一座微小墓碑。
他这才接过林溪舟手中那片沉重如山的麻片。枯瘦的手指轻轻拂去断茬的碎炭屑,将那浸透悔恨与血的麻片,缓缓地、端正地置入那石匣的中心。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封盖石匣。只是用那布满老茧、污垢尽染的枯手指了指石匣内麻片上那被血泪模糊的“灾民”二字。
“此……此……是……”慧寂法师干涩的声音顿了一顿,似乎在权衡着字句的重量,“人心……最难偿……之账……亦……佛前……最真……之……灯。”
他缓缓转过身,将那敞开的石匣置于冰冷的地面,仿佛将它托付给了这破败大殿里沉默的时间。
然后,他那枯槁深陷的眼窝,终于抬起,目光如同冰河解冻后的深潭,无声地流过了林溪舟那件早已污秽不堪、浸透墨痕汗泥的翰林官袍。
“……此袍……犹重?”那声音低沉却带着万钧之力!
林溪舟浑身猛地一颤!目光死死钉在胸口那象征着“探花”“翰林编修”的旧日荣华之上!那身他耗尽心血(和被啃噬的生命)才换来的锦绣!那身被他用来曲意逢迎、遮掩龌龊的铁证!
一股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无尽耻辱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残存的灵魂!恨!恨这身袍!更恨昔日那个被这身袍蒙住了七窍的自己!
“……重!!”他如同被点燃的枯柴,嘶哑着喉咙发出一声暴烈绝望的咆哮!拼尽最后一丝力量,猛地扯开腰带!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胸襟!指节因用力而暴起,指甲翻卷!刺啦——!坚硬的锦缎被蛮力撕裂!内里的丝帛被强行扯开!
昏黄的油灯火苗在穿堂风中疯狂跳跃!微弱的光线下,那件象征着无上清贵与权势的锦绣官袍,被他嘶吼着、狂暴地从身上剥离下来!狠狠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
袍子上沾染的血污墨迹,在火下泛着妖异的微光。
林溪舟胸口剧烈起伏着,裸露出来的不再是昔日清瘦颀长的身板,而是一具枯槁、布满新旧瘀痕、肋条嶙峋的骨架!而更为触目惊心的,是那左胸心脏位置上方几寸!赫然残留着一道深紫色、如同活物刺青般的墨痕!那痕迹极其诡异——它并非如臂上墨魔般盘踞虬结或搏动显形,而是一个极深、极暗的烙印!仿佛是从心脏最深处渗出的瘀血凝成的妖异符文,又像是墨魔最终蛰伏后留下的“元核”印记!
“此物……只合……付之一炬!”林溪舟盯着地上那团被他撕扯下来的污秽华服,眼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
慧寂法师枯槁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团浸透罪孽的锦绣,又缓缓掠过林溪舟枯槁身躯上那道深紫的心脏烙印。他无言地拾起案角那盏简陋的油灯——那燃烧着劣质油脂、散发着刺鼻焦糊气息的微弱灯火。
他手极稳。油灯倾斜。
滚烫粘稠的黑色灯油,如同地狱流出的冥河,一滴、两滴……落在了那团被撕裂抛弃的锦绣之上。
嗤——!
一股焦糊的气息瞬间腾起!伴随着劣质灯油恶臭与锦绣燃烧散发出的、带着墨汁腐朽味道的异香!一小簇微弱的、却带着毁灭力量的火苗,在灯油的引燃下,猛地从破旧官袍的胸口位置——那象征着探花郎心脏的位置——跳跃起来!
火苗舔舐着华贵的金丝走线、沾血的织锦,迅速蔓延!将那些昔日的光彩、荣耀、权势和污血罪孽,一同点燃!照亮了林溪舟枯槁的脸颊,映亮了他眼中那焚尽过去的疯狂烈焰!也照亮了地上那方石匣中——静置着血泪麻片的——一点微弱佛前心灯之光。火光照映下,林溪舟左胸那道深紫色如同活物烙印般的墨痕,幽幽地流转着……内敛而阴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