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心理干预?我只会说“挺住”(1/2)
第一节 矛指虚空
战场的风裹着沙砾,打在医疗帐篷的帆布上,发出“噼啪”的响,像有人在用石子砸门。风里还卷着股铁锈味,混着没散尽的血腥气,钻进鼻腔时,像根细针往天灵盖里扎。狗剩举着根断矛站在空地上,矛头早就崩成了钝口,木杆上还沾着半干的血,黑褐色的,是昨天从秦军尸体上拔下来时蹭的——那具尸体的眼睛瞪得滚圆,现在想起来,还像在盯着他的后颈。
他的头发像堆被水泡过的乱草,粘在汗津津的额头上,遮住了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布满血丝,红得像刚剖的羊心,瞳孔却散着,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只有晃动的人影让他觉得危险。断了的左腿裤管空荡荡的,被风灌得鼓起来,像只瘪了的灯笼,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裤脚扫过地面的碎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别过来!都别过来!”狗剩嘶吼着,声音劈了叉,像块被掰断的铁皮。断矛被他胡乱挥舞,木杆扫过帐篷的木桩,发出“咚咚”的闷响,震得上面挂着的破布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像些没人收的尸块。“秦军!你们这些秦军!我杀了你们!为二柱报仇!为石头报仇!”
二柱和石头是他同队的弟兄,昨天午后的厮杀里,被秦军的长戟挑成了两半。温热的血溅了狗剩一脸,还有点黏糊糊的东西沾在他睫毛上——后来林越给他清创时,用麻布蘸着温水擦了半天才弄干净,说那是脑浆。当时他没哭,只是死死咬着牙,现在想来,那股腥甜的味还堵在喉咙口,一喘气就往上冒。
周围围了圈伤兵,有断了胳膊的,袖子空荡荡地晃;有瘸了腿的,拄着削尖的木棍;还有个瞎了只眼的,用布蒙着,血从布缝里渗出来,像条小红虫。他们都拄着拐杖或扶着墙,脸上是怯,是怜,还有点怕。一个刚能下地的伤兵大概是想劝两句,往前挪了半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狗剩的断矛扫到了肩膀,“哎哟”一声蹲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都退后!”林越从医疗帐篷里冲出来,声音压过了狗剩的嘶吼,像块石头砸进乱水里。他的麻布褂子下摆沾着药汁,是刚才给伤兵换药时蹭的,深一块浅一块,像幅没画完的地图。“围得越紧,他越慌!给我让开条道!”
伤兵们纷纷往后退,脚底下踢到了药渣和碎布,发出窸窸窣窣的响。空出的圈子不规则,像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句号。圈子中央,只有狗剩和他手里那根乱挥的断矛,还有地上被踩烂的药渣,散着股苦味儿。
林越慢慢往前走,鞋底碾过块碎骨,发出“咯吱”的轻响,在这嘈杂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看清了狗剩手腕上的伤——那是被秦军的箭擦过的,皮肉翻卷着,像朵烂掉的花,还没长好,此刻被他攥矛的力气扯得裂了口,渗出血珠,滴在地上,洇开一小片红,很快又被风吹成了深色。
“狗剩,是我。”林越的声音放得很柔,像哄受惊的猫,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我是林越,给你锯腿的郎中。你看,你的腿虽然没了,但命保住了,还能……”
“命?”狗剩突然笑了,笑得胸腔都在抖,眼泪混着鼻涕往下淌,在下巴上挂成了串,像挂了串烂葡萄。“没了腿,我怎么跑?怎么杀秦军?弟兄们都死光了,我活着干啥?当秦军的活靶子?”
他猛地把断矛指向林越,木杆的钝头离林越的胸口只有半尺,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着股血腥味,刮得林越的脸颊有点疼。“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没用了?是不是想把我扔出去喂狼?”
林越停住脚步,慢慢弯下腰,解下腰间的青铜手术刀。刀柄上缠着防滑的麻布,已经被汗浸得发黑。他把刀扔在地上,“当啷”一声,刀刃在阳光下闪了闪,像条翻白的鱼,躺在碎石堆里。
“我没带刀,不伤人。”林越摊开双手,掌心向上,能看见清晰的掌纹里浸着汗,亮晶晶的。“你看,我手心里全是汗——我现在看见你这样,也怕,怕你伤着自己,也怕……怕救不了你。”
狗剩的矛顿了顿,红血丝密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像蒙了层雾。他大概没见过这样的郎中,不劝人,先认怂。
林越趁机又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像在说悄悄话,只有两人能听见:“我第一次见断手的时候,在先生的药圃里,是具刚从战场上拖回来的尸体,手腕那里只剩点皮连着,手指头还耷拉着,像挂着的烂布条。我当场就吐了,把早上喝的小米粥全吐了出来,酸水都快吐尽了。先生就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竹尺,抽我手背,说‘这点血就吓成这样,还当什么郎中’。”
他看着狗剩的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草叶:“现在我给人锯腿,手还会抖,每次锯到骨头‘咔嚓’响的时候,后背都冒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能把裤腰都浸湿。昨天给你锯腿,我手心的汗把炭笔都泡软了,在你腿上画的线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蛇。”
狗剩的喉结滚了滚,像有个东西卡在那里。握着断矛的手松了松,指节不再那么白,木杆慢慢往下沉,钝头快挨着地面了,带起的风也弱了。
“你……你也会怕?”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点不敢信,又有点委屈,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终于听到有人说“我懂”。
“怕啊。”林越笑了,笑得眼角起了细纹,那细纹里还沾着点灰。“怎么不怕?血是热的,肉是活的,锯子下去,谁看了不怵?可怕有什么用?你怕秦军,不也照样跟着弟兄们冲?我怕血,不也照样得拿刀子?”
风突然停了,帆布不再乱响,周围的伤兵也忘了喘气,整个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狗剩举着断矛的胳膊抖了抖,像被抽走了力气,木杆“咚”地砸在地上,扬起一阵尘土,迷了他的眼。
他猛地蹲下去,抱着膝盖放声大哭,哭声像被踩住的猫,又尖又哑,震得人耳膜疼。眼泪顺着裤管往下淌,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混着尘土,成了泥,像块被泡烂的土坯。
林越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没碰他,也没说话,只是陪着。夕阳的光斜斜地照过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地上,像两个互相搀扶的魂,紧紧依偎着,谁也离不开谁。远处的炊烟直直地升上天空,在橘红色的晚霞里,像根细针,要把这悲伤的时刻缝进天里。
第二节 以怕治怕
狗剩的哭声渐渐低了,变成了抽噎,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漏了气的风箱,每抽一下,都带着“嘶嘶”的响。他抬起头时,鼻子下挂着两条黄鼻涕,沾在嘴唇上,狼狈得像只落汤鸡,却比刚才那副要杀人的样子顺眼多了。
“渴……”他哑着嗓子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眼睛肿得只剩条缝,那缝里的光却比刚才亮了点。
林越站起身,往医疗帐篷走,刚走两步又回头,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术刀,别回腰间——现在安全了,刀还是得带着,万一有别的事呢。帐篷里的伤兵都扒着帆布往外看,见没出事,又赶紧缩回了头,像群受惊的兔子,耳朵还竖着。
他端来碗温水,碗是粗瓷的,沿上还缺了个口,是周铁牛昨天摔的,说“这碗跟我有仇,总烫我手”。走到狗剩面前,蹲下身,把碗递过去:“慢点喝,别呛着,刚哭过,嗓子眼嫩。”
狗剩没接,就着林越的手,小口小口地啜着,水顺着嘴角流进脖子,洇湿了粗布褂子,留下道深色的痕,像条小蛇。他喝得急了点,呛了两声,咳嗽时牵动了腿根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慢点。”林越拍拍他的背,动作轻得像掸灰,“伤口还没长好,别使劲,疼在你身上,我看着也揪心。”
狗剩把碗推开,用袖子抹了把脸,那袖子黑得发亮,抹完更花了,倒露出双清明了些的眼睛,像被擦过的镜子。“林郎中,你说……我真的还有用?”
“怎么没用?”林越指着医疗帐篷门口堆着的草药,那是刚采来的,还带着泥,有紫苏,有蒲公英,还有些叫不上名的野草。“那些草得有人择,把黄叶子去掉;根得有人洗,把泥冲干净;还得有人切成段,方便熬药。这些你坐着就能干,比我们这些跑前跑后的利索。周铁牛在伙房烧火,忙得脚不沾地,昨天还跟我说‘要是有人帮我剥豆子就好了’,你去了正好,比他那笨手笨脚的强多了,他剥三颗豆子能捏碎一颗。”
他想起扁鹊先生说过“医人先医心,心通则病愈”,当年先生给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治病,那孩子见了人就躲,谁说话都不听。先生没开一味药,就搬了个小泥炉子,陪着孩子捏泥人,捏小兵,捏战马,说“让他觉得你和他一样,他才信你”。当时觉得是哄孩子玩,现在对着狗剩,突然懂了——说一千句“别怕”,不如说一句“我也怕”;讲一万遍“你有用”,不如指给他看“你能做什么”。
狗剩的目光落在那些草药上,又慢慢移到伙房的方向,那里飘来淡淡的炊烟,混着小米粥的香,像只温柔的手,轻轻挠着人的鼻子。他的喉结又滚了滚,像是在琢磨林越的话,又像是在咽口水。
“可我……我杀不了秦军了。”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像块要沉底的石头,带着股绝望的重。
“谁说杀不了?”林越抓起他的手,这孩子的手掌还嫩,却已经磨出了薄茧,是握矛握出来的。“你把伤兵照顾好,他们好了就能上战场,一个人能多杀十个秦军;你帮伙房做好饭,弟兄们吃饱了,有力气了,能多杀一百个秦军。这账算下来,你杀的秦军比谁都多,比那些逞匹夫之勇的强多了。”
狗剩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捏成了拳,指节又有点发白,但这次不是因为怕,是因为别的,像憋着股劲。他抬起头,看着林越,眼睛里的红血丝淡了些,像退了潮的海,露出点清澈的底:“真……真的?”
“比真金还真。”林越指了指远处巡逻的士兵,他们穿着甲胄,腰里的刀在夕阳下闪着光,亮得晃眼。“你看他们腰里的刀,磨得亮吧?那是张三帮着磨的,他胳膊断了,杀不了人,就帮着磨刀,现在全营的刀都归他磨,谁的刀要是不亮,都不好意思跟他打招呼——你说他算不算杀秦军?那些刀上沾的血,有他一半功劳。”
狗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巡逻兵的刀果然亮得很,能映出点影子。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裤管,那空荡荡突然没那么刺眼了,像件能穿的衣裳。
“我……我试试。”他慢慢站起身,想拄断矛,手刚碰到木杆又缩了回来,像是怕它再发疯,也像是怕自己再发疯。
林越捡起断矛,递给他:“拿着吧,当拐杖用,比单腿站着稳。你看那些老寿星,不都拄着拐杖?能站住,才能走得远。”
狗剩接过断矛,木杆还带着他的体温,有点烫。他试着往前挪了一步,晃了晃,像棵没长稳的小树。林越赶紧扶住他,两人像两只互相搀扶的老鹅,一步一挪地往医疗帐篷走,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却一直往前。
帐篷外的伤兵们看着,没人说话,有人偷偷抹了把脸,大概是想起了自己刚受伤时的样子。刘老根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像他此刻翻涌的心情,有松快,也有酸。
“林郎中,你刚才说……锯腿时手会抖?”狗剩突然问,声音里带着点好奇,不像刚才的嘶吼,也不像哭腔,是种孩子气的探究,像想知道大人是不是也会尿床。
“抖得厉害。”林越笑着说,扶着他的胳膊又往前挪了一步。“第一次给人锯腿,锯到一半锯子没拿稳,‘哐当’掉了,砸在地上,差点把伤兵的另一条腿砸了。那伤兵吓得都不喊疼了,直愣愣地看着我。先生就在旁边看着,没骂我,就说‘抖完了再捡起来,没人笑话你,谁还没个第一次’。”
狗剩没说话,但扶着断矛的手,好像更稳了些,脚下的步子也大了点。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像块烧红的铁,又慢慢褪成暖黄,温柔地铺在地上。林越看着狗剩的侧脸,那上面还挂着泪痕,却已经没了刚才的疯狂,只剩下点迷茫和……点别的什么,像颗刚破土的芽,怯生生的,却憋着股要长的劲。
他突然觉得,自己今天扔掉的不只是手术刀,还有点别的——那些硬撑的坚强,那些假装的无畏,那些“医者就得无所不能”的包袱。原来承认自己怕,比硬说“不怕”要轻松得多,也有力得多,像卸下了背了很久的石头,能喘口气,也能走得更远。
第三节 残阳共影
医疗帐篷里的药味混着炊烟的香,像碗加了蜜的苦药,呛得人鼻头发酸,却又舍不得挪开,因为那香里裹着活气。地上铺着的干草被踩得乱七八糟,沾着药汁和血渍,像幅抽象的画。
林越给狗剩换腿根的药,伤口周围的皮肉还肿着,淡红色的,像块发面馒头,轻轻一碰,狗剩的腿就会下意识地抖。他用麻布蘸着温水,拧得半干,轻轻擦去上面的药渣,动作轻得像在拂花瓣上的露水,生怕弄疼了他。
“疼了说一声。”林越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春风拂过麦田,“别硬撑,疼是正经事,不丢人。”
狗剩咬着牙,没吭声,额头上却冒出了层细汗,像刚下过场小雨,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草席上,洇出个小圆点,很快又被吸收了。他的手紧紧抓着草席,指节泛白,把席子攥出了几道褶,像被揉过的纸。
换完药,林越拿出块干净的麻布,给他缠在腿根,一圈一圈,松紧要适中,既能固定草药,又不至于勒得血脉不通。最后打了个十字结,结打得松松的,像朵花,怕勒着疼。“好了,这几天别乱动,等肿消了再说。要是觉得勒得慌,就自己松松,别客气。”
狗剩点点头,目光在帐篷里转了转,落在旁边一个瞎眼伤兵的床上。那伤兵侧躺着,正摸索着想去够床边的水囊,手在半空抓了半天,像在抓空气,没抓到,急得直哼哼,眉头皱成了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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