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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剔银灯(1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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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停顿了一段,上身微向前佝僂,如同头上的屋顶一直鍥进他肩膀里,“另一个我自己,我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在我记忆中,他只出现过三次。我十七岁那年,当我的父亲和兄长合起伙来谋算我,当我干瞪著眼看著我亲生儿子死於恶疾、结髮妻子悬樑自縊后,我悲痛欲狂,就在我哭得气都上不来的时候,那个我自己出来了,他趴在我耳边跟我说:『软骨头,你伤心死了,你伤心成这样,不是因为你父兄背叛你,不是因为你妻儿被你自个害死,只是因为你晓得,你再也无缘穿起那袭龙袍。』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十年后,就是你我相遇的那一天。那天黄昏我绞死了我四弟,他是我幼年最亲密的玩伴,也是后来皇兄软禁我时奉旨抄家的特使,我私藏了一件王妃的遗物,是我们新婚之夜她贴身而系的一条红绸汗巾,老四从我怀里搜出来,指著我的脸狂笑,然后他把汗巾勒在我脖子上,勒得我连舌头也伸出来。几年后我出来,就把他关进去,关得够够的,我就找个茬杀了他。我杀过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在战场上,但我不喜欢杀人,我只喜欢胜利。可那天,当我用一根弓弦绞断我弟弟脖子的时候,那个古怪至极的我自己又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每个字都令我浑身作寒作沸。他说:『这才是好样的。前一刻这个人还活蹦乱跳,你来了,打个响指的功夫,他就在你手里头没了。你简直是神,你是个能把自个亲弟弟的脖子折成两半的神!这世上,再没什么是你做不到的。』那又鬼祟、又专横的声音,我永远都记得。

“我第三次听到这声音,就是乾清宫魘镇之变前。当我最终横下心陈宫兵变时,哨兵先说话了,哨兵说:『等一等,再想想,这件事不对劲,从西太后派人劫掳刑讯你女人,到小皇帝密谋栽赃陷害你,整件事都不对劲,哪里有个漏洞,漏洞大得简直四面透风。』但紧接著另外那个声音就蹦出来对我说:『事实摆在眼前,不容狡辩!你为这对母子在前头衝锋陷阵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在背后算计你!你要是连这个都能忍,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龟孙子。你得给他们点儿顏色瞧瞧,就用你这双瘸腿把那小子踢得远远的,好好地教他一课:他那把龙椅是你给的,你一天不叫他坐上去,他一天就得靠边站。不是诬陷你谋反吗你就反给他们看。这是自保,这是被迫,就连你自个的良心也没法说你一个不字。你也不想这样,但这样也不错,不,是棒极了!真他妈的棒!极!了!』——你猜他们俩,我听了谁的”

齐奢笑起来,他转开目光,將其转向了满室的寂然,与岁月呼啸的洪风之中,“我幽闭了两宫太后,把皇上私囚於南台。在那不久后,就开始有人进献白鹿、白猿,每年总有几个县报称『麦秀两歧』,去年,连治河的也说发现古碑奇文,上头刻有我的名字,钦天监也动不动就专摺奏报,不是『日月合璧』,就是『五星联珠』……说穿了,我篡位自立如今乃『眾望所归』,只消以祥瑞美名为『天命攸归』。我知道外头有人传,说我给皇上下了慢性毒药,哪里用得著软禁的日子就是最慢最狠的毒药,我胡打海摔过来的当初都差点儿抗不住,甭说那金枝玉叶娇养大的孩子。周敦同我说,皇上常叫身边的太监剋扣得衣食不敷,我也没过问,要是我开口怪责,受罚的人一定会拿更阴损的招数来治那孩子。我总忘不了那还是个孩子,一个我诚心相待多年的孩子,却又被我亲手扔去了一座孤岛上。这样的天气,窗纸也不能换一换,甚至连一口像样的热饭也吃不上,一天天等著活活被熬死。而我,则每一天都朝著本属於他的皇位,一步步走近。

“这条路我一直走得心安理得,直到今年二月底——二月二十六日。镇抚司报知,当年燕郊一案的主使不是西太后,而是东太后,更准確来说,东宫做局栽赃西宫,促使我和西边的翻脸。我当时在西边面前的表现,『跋扈不臣』四个字当之无愧。依西边的个性,自然会鼓动皇上除掉我,皇上也自然会相信自己的母亲,而非一个手掌大政、拥兵百万的叔父。瞧,我说什么来著哨兵总是对的。如果说在二月的这一天之前,我还一直相信是皇上负我在先,我问心无愧,这一天让我看清,是我一手迫使他有负於我,好让我堂堂正正地有一个藉口能够免于归政、长操大权。魘镇之变,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没有听信哨兵的,我听了那个鬼一样的声音。当年我看到皇上为我草擬的罪状时,我是那么地伤心欲绝,可那个声音,那个就从我自个心底最深处冒出来的声音,却是那么地——欣、喜、若、狂。直到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突然明白、终於明白,那声音是谁。”

齐奢又笑了一声,笑声如同被扼住了咽喉,“那是我父皇。亲情、人伦、荣耀、良知……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唯有手中的权柄。我有数也数不清的自己,许多都令我引以为豪:高贵的皇室、驯良的臣僕、睿智的统帅、恩慈的长者……还有我最诚实的哨兵,他们中的每一个,他们所有人也没能拦住我听从了我父亲的亡灵。我恨我父亲,上苍见证,他给我的这条瘸腿就是我对他的恨,不再疼,但却永远是我的残缺,永远也不会好。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费在千锤百链、吹毛求疵地造就我自己,一心要成为一个和他截然不同的人,就在我以为我成功的时候,父亲从地狱里给了我一个拥抱,用以告诉我,不光我这条瘸腿是他给的,我这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是他的造物,流淌在我身上的,是他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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