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穷途之哭(2/2)
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同被堵截的洪水,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口。他不再抑制,不再用狂饮来麻痹,也不再需要用青白眼来表达爱憎。他猛地站起身,面对着苍茫的群山与无情的绝壁,放声痛哭!
那哭声,起初是压抑的、哽咽的,随即转为悲切的长号,如同受伤的野兽的哀嚎,在山谷间猛烈地撞击、回荡。这哭声里,有对青春理想彻底幻灭的祭奠,有对故友零落、知音难觅的深切哀伤,有对自身在现实泥沼中苟且的深刻鄙夷,更有对那个扭曲人性、扼杀真诚的时代的血泪控诉。他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秋风卷起他的衣袍和散乱的发丝,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个孤独的身影和这无尽的悲音。
哭了许久,直到嗓音嘶哑,泪尽继之以血。忽然间,一种极致的荒谬感攫住了他。这严肃的悲恸,这认真的痛苦,在这冷漠的自然面前,究竟有何意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的哭,他的笑,他的存在与否,于这亘古不变的岩石、于这流转的秋风,又算得了什么?一种超越悲喜的、近乎宇宙性的虚无感笼罩了他。他仰起头,对着苍天,爆发出一阵大笑。这笑声,不再是平日伴狂的佯笑,而是充满了无尽的苍凉、嘲讽与洞悉世事后的虚无。哭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共同构成了一曲关于存在困境的、惊心动魄的交响。
最终,情绪的风暴渐渐平息。他疲惫地跌坐回车上,用衣袖擦去脸上纵横的泪痕与尘土。沉默地调转牛头,沿着来时的车辙,缓缓归去。
及至洛阳城门,已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将城墙染上一片凄艳的色彩。守城的士兵看着这位满身酒气、面容憔悴、眼角犹带泪痕的名士,彼此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窃窃私语道:“看,阮先生又发疯了。”
面对旁人或关切或猎奇的询问,阮籍只是摇头,不发一语。真正的痛苦与彻悟,是无法言说,也无人能懂的。后来,他在其八十二首《咏怀诗》中,为这次“穷途之哭”写下了精神的注脚:
“杨朱泣歧路,墨子悲染丝。
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
杨朱面临岔路而哭泣,因其通向不可预测的吉凶;墨子见到素丝被染而悲伤,因其本真即将丧失。这二者,正是阮籍自身困境的写照:他站在时代的“歧路”上,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他洁净的精神“素丝”,无时无刻不在被污浊的现实所浸染。而儒家所推崇的尧舜“揖让”禅让之美政,早已成为遥远的绝响,在当下这个强取豪夺的时代再也难以期待。自己就像飘摇的飞蓬,无所依托,前途渺茫。
因此,“穷途之哭”,绝非一次简单的情绪失控,更非“发疯”二字可以概括。它是一次精心策划却又发自本能的存在主义行动,是一次对个人与时代双重绝境的剧烈体验与公开宣告。在无路可走的绝壁前,阮籍用他震彻山谷的哭声,叩问着生命的意义,控诉着时代的荒诞,也完成了对自身悲剧性命运最深刻、最悲壮的一次表达。这一哭,哭尽了魏晋风骨背后的无限苍凉,也使其成为中国士人精神史上一个永恒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