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章(1/2)
原文再续。二战时期的一个深秋,上海。黄浦江面,浓得化不开的雾霾低垂,裹挟着腐烂菜叶、煤渣与刺鼻的柴油味,钻进租界里每一道青砖的缝隙,渗入骨髓。马飞飞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灰棉袍又裹紧了些,肋下那块怀表隔着布料传来灼人的温度——十一点四十七分。他蜷在兆丰公园嶙峋的假山阴影里,指尖死死扣着那枚冰冷的金属发卡。女电报员唐映雪咽气前,用最后一丝力气,将指甲深深掐进银饰内侧,留下了一道歪斜的、带着血锈的刻痕。此刻,这刻痕正硌着马飞飞的虎口,尖锐的痛感是亡者无声的催促。
三天前,静安寺路的死信箱被粗暴地捣毁,碎木屑混着泥土飞溅。那时,马飞飞正潜伏在苏州河畔一处废弃的仓库阁楼,那是上海滩军统仅存的联络点之一。破晓时分,七十六号特务的机枪声骤然撕裂薄雾,密集得如同冰雹砸在铁皮屋顶。马飞飞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棂缝隙,眼睁睁看着张子熙——那个总爱哼两句评弹的老交通员——被子弹撕扯,半截断指飞旋着落入浑浊的河水,像一截被无情折断的芦苇秆,随波逐流。联络员的尸体还在河里载沉载浮,而这枚从小唐牺牲的电报室血泊中拾起的发卡,正冰冷地躺在马飞飞他手心,传递着最后、也最危险的讯息。
显影液在暗红的灯光下无声波动,胶卷缓缓舒展,显露出苏南地区详尽的抗日军事部署图。那一刻,马飞飞才真正理解了“孤岛”二字的全部重量。军统上海站苦心经营、密如蛛网的三十处联络点,如今只剩下他一个活口,一具仍在机械执行任务的躯壳。马飞飞摸索着,从角落里拖出那口从虹口殡仪馆偷运出来的桐木薄棺。棺木粗糙,散发着新斫木头和廉价油漆混合的呛人气味。棺头冰冷的铜环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竟恍惚映出小唐临别时滚落的那滴泪珠的模样。装殓房里,摇曳的油灯在马飞飞后颈投下巨大、不安的阴影。白布包裹下的“尸体”,是三天前死于伤寒的日本小商人森田。此刻,他僵硬地躺在棺内,脖颈皮肤上残留着氰化物渗透后形成的诡异青紫色斑痕。
灵车引擎突突作响,像垂死者的喘息,碾过石库门弄堂湿滑的青石板。车后窗垂挂的白布在浓雾中翻飞,形同招魂的幡旗。马飞飞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僵硬,目光死死锁住后视镜里那束穿透迷雾、越来越近的探照灯光。蓦地,几声凄厉的犬吠撕裂了凝滞的空气,由远及近。他记得七十六号豢养的那些狼青,总爱对着街上的黄包车狂吠,却不知它们的鼻子能否穿透这两寸厚的棺木。就在这时,后座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抵上他的喉结。他眼角余光瞥去,浓雾如幕布般被无形的手掀开,七道持枪的黑影无声地围拢上来,将灵车困在中央。
“开棺。” 犬养健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湿冷的、毒蛇吐信般的黏腻感,混着雾气和寒意钻进马飞飞的领口,“验尸。” 马飞飞的手探向棺内,触碰到森田尸体冰凉的皮肤,也摸到了藏在尸身与棺木夹层间那卷更致命的胶卷。恍惚间,他似乎听见小唐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在那铁皮夹层里轻轻震颤。灵车猛地一个急刹!马飞飞的嘴角竟向上扯动了一下——这浓雾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尸体?只有一只承载着上海滩最后希望的“信鸽”,被囚禁在这口移动的棺材里,等待着最后的振翅。
黄浦江的雾,在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五日的清晨,浓稠得如同凝固的米浆。日本海军第三舰队的炮舰封锁线已推进至长江口,“雾影计划”的铁丝网和高压电网沿着苏州河两岸狰狞地延伸。马飞飞记得三个月前,同样窒息的浓雾笼罩着已成焦土的枫泾古镇。中国守军残存的士兵,用血肉之躯扑向日军坦克的履带,只为阻滞那钢铁怪兽片刻。此刻,马飞飞穿着殡葬执事的黑色粗布衣裤,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铜铃,在凛冽的江风中发出细碎、断续的哀鸣,如同亡魂的叹息。
“马副站长”跟车的小军统,一个面色惨白的少年,声音发颤地递过来一枚染血的发卡——正是小唐那枚,“日本鬼子……要看通行证。”这是他第三次被迫修改那张伪造的“善堂义葬”通行证。钢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过,墨迹在“善堂义葬”四个字旁晕开一团污渍,如同凝固的血。身后传来狼犬压抑的低吼和爪子刨地的沙沙声。日本鬼子小队长犬养健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靴。踏碎了路边堆积的枯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这声音猛地将马飞飞拽回几年前的淞沪会战。那时他还是个愣头青,跟着老站长沈梦醉在闸北的断壁残垣里,扒开滚烫的瓦砾,寻找电台散落的零件。那时的炮火震耳欲聋,硝烟刺鼻,但至少,你能看清向你开枪的敌人长什么模样。
一道惨白的光柱骤然扫过灵车斑驳的顶棚。就在探照灯掠过的瞬间,马飞飞按在棺内“尸体”胸口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本该彻底僵硬的尸体,竟有呼吸?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明白了犬养健选择今日设卡拦截的真正原因——七十六号必然已截获情报,知晓军统即将启用微缩胶卷传递绝密军情!此刻,紧贴着他掌心的胶卷仿佛真的在发烫,苏南战区国军炮兵阵地的精确坐标,就藏在檀木夹层里,如同即将引爆的炸药。怀表的秒针沉重地跳动,指向十二点零三分。
“太君,这是……昨天刚从虹口寺抬出来的……”小军统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马飞飞抬眼,正看见犬养健手中的驳壳枪,枪口稳稳地抵在棺头冰凉的铜环上。枪管上凝结的水珠,受震一颤,顺着“尸体”僵直的脚踝缓缓滑落。马飞飞的手伸向腰间,摸出了那把贴身藏着的拆信刀。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刀刃却异常稳定,精准地划开了棺内紧裹尸体的白布衬里。一股混合着防腐药剂和肉体腐败的浓烈气味猛地涌出,瞬间弥漫在狭小的车厢内。几乎同时,那七道黑影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猛地扑向车窗!
“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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