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启程（2/2）

他的心中没有留恋，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种如同被冰水浸透过后的、异常清晰的冷静，以及一种即将挣脱所有无形羁绊、奔赴属于自己那片战场的决然。建康于他，已成昨日之梦，无论美梦或噩梦，都该醒了。

是时候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彻骨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建康冬日特有的潮湿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人间烟火与纸醉金迷气息的味道，这味道他太熟悉了。然后，他用一种平稳到了极致、清晰到了极致、也冷漠到了极致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决定性的字：

“出发。”

没有激昂的战前动员，没有冗余的告别辞令。简单的两个字，如同两粒投入深潭的冰珠，瞬间击破了所有的沉寂与等待。

亲兵队长——一个脸上带着旧疤的北府老卒——沉声应诺，声音沙哑而有力。他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随即打出一连串简洁的手势。车夫们挥动长鞭，在空中抽出清脆而具有穿透力的鞭响。沉重的车轮开始克服冰冻的阻力，发出“嘎吱”的呻吟，缓缓转动起来，坚定地碾过冰冷的石板。骑卒们无声地控缰夹腿，让久经战阵的战马小步跟上，铁蹄声声，敲击出冰冷的节奏。整个队伍如同一头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开始向着建康城那高大的北门方向，沉稳而不可阻挡地移动起来。

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那股经历过真正战阵的肃杀之气，与这座帝都冬日清晨特有的慵懒、精致乃至奢靡的氛围格格不入。玄甲青氅的骑士，腰间佩刀在雾霭中隐现寒光，沉重滚动的车轮，以及那面在寒风中不屈狂舞、仿佛自有生命的“陆”字旌节，无不冰冷地昭示着：这是一支奔赴前线、奔赴未知险地的力量，而非任何意义上的风雅出游或寻常官宦迁转。偶尔有早起的百姓或小吏缩着脖子路过，皆被这沉默而强大的气势所慑，慌忙不迭地避让到道旁，投来混杂着敬畏、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茫然的目光。

陆昶坐于微微摇晃的马车内，并未依恋地回望，而是闭上了眼睛。车外，是无数遍走过的、熟悉到骨子里的建康街景，此刻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速度，一点点向后流逝，退入浓雾与记忆之中。他知道，当车轮最终驶出那道象征着帝国秩序与束缚的高大北门门槛，他与此地的一切恩怨纠葛、浮沉荣辱，便将暂告一段落。

他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轻轻握拢，指节微动。袖中空空如也，并无长物，但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重量和冰凉的温度——那是昨夜谢安那深邃如海的目光，是谢道韫那清冷如冰又洞彻一切的话语。这些，才是他真正带离建康的东西，比任何印绶旌节都更为沉重，也更为有力。

车驾继续前行，毫不留恋地穿过这座他生活了太久、却从未真正拥有的繁华帝都，坚定不移地驶向那未知的、被浓雾和寒风彻底笼罩的北方。前途茫茫，但这一次清徐不同于姑孰那次，生死操之人手，而是开始自己掌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