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疑兵之计(2/2)
这驿站设施陈旧,不知道是没有拨款维修还是单纯的因为拨款被人吞了。
那扇常年失修的破木门被风撞得“哐当”一响,半截腐朽的门栓掉在地上,激起了一圈灰。
坐在帅帐主位的张弛并没有抬头,他手中的朱笔依然悬在那份南扬郡舆图的上方,笔尖凝着一滴即将坠落的红墨。
帅帐内没有点灯,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毡布过滤成昏黄的色调,让他那张略显疲惫的脸半隐在阴影里。
那滴红墨最终还是滴落了下去,在代表“黑风口”的那个黑点旁晕开,像极了一块无法愈合的血痂。
“报——!”
一声带着明显颤音的长喝撕破了帐内的死寂。
一名灰头土脸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因为跑得太急,在门槛处绊了个踉跄,险些直接扑倒在帅帐中央的炭盆上。
张弛的手腕极稳,朱笔稳稳地落回笔架。
他没有立刻发问,只是用两根手指轻轻捻了捻下巴上有些扎手的胡茬,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双无形的手,掐住了斥候到了嘴边的话。
斥候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合着,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大……大人!黑风口……那边……”
“慢慢说。”张弛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温和,“天还没塌下来。”
“烟!全是烟!”斥候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而有些涣散。
“黑风口方向,突然升起了漫山遍野的炊烟!根本数不清有多少道……属下数到五十就不敢数了,那架势,怕是有上万人正在造饭!”
张弛捻着胡须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他并没有像部下预想的那样暴怒或是惊慌,相反,他的身体向后一靠,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那张太师椅上。
“上万人的炊烟?”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得有些诡异。
“郭珩那七百人填进去,连个响声都没听见。现在人家不仅吃得下,还有余粮生火做饭?”
“去看看。”张弛站起身道。
他动作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有些皱褶的袖口,随后大步向帐外走去。
驿站废弃的望楼并不高,木质的梯子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当张弛站在那摇摇欲坠的栏杆前,举目远眺时,哪怕是他这样久经沙场的老将,眼角也忍不住跳动了一下。
不需要千里镜,就在二十里外的地平线上,那一束束灰白色的烟柱像是雨后的野草般疯狂生长。
它们并不稀疏,而是成片成片地连在一起,最终在半空中汇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
那种规模,绝不是一个几百人的小村寨能弄出来的动静。
这场景太熟悉了,那是大军扎营、埋锅造饭时特有的景象。
“大人,要不要派骑兵再去探探?”身旁的副将低声问道,手心已经在刀柄上蹭出了一层汗。
“探?”张弛冷笑了一声,但他眼底却没有笑意,只有深深的忌惮。
“郭珩是怎么败的,你忘了?那个叫赵老三的‘夜不收’,能在我们斥候眼皮子底下把人揪出来,你觉得现在派几个人过去,是去探营,还是去送死?”
张弛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栏杆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极快。
如果这是一个陷阱,那未免也太过拙劣。
所谓的“疑兵之计”,通常都是为了掩盖兵力不足。
但若对方真的兵力不足,那之前是怎么在无声无息间吃掉郭珩七百人的?
那五十具被炸得面目全非的豪绅家丁尸体,他刚才亲自验过。
那种恐怖的破坏力,那种连全尸都留不下的手段,绝不是普通流寇所能拥有的。
“天兵……妖法……”
这两个无论何时听起来都像是无稽之谈的词,此刻却如同一根扎进肉里的刺,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作痛。
更重要的是,他了解人性。
如果是虚张声势,此刻对方应该紧闭寨门,故作神秘才对。
像这样大张旗鼓地生火,反而像是一种赤裸裸的示威——我就在这里,我有这么多人,你敢来吗?
“杨总管在颍水那边一直按兵不动,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张弛喃喃自语。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浑浊而深沉:“那李胜,怕只是个幌子。真正的杀招,是杨家调来的精锐。”
“不然,哪来的这么多铁器?哪来的这些见都没见过的火器?”
一阵山风吹来,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但对于老兵来说异常熟悉的味道——那是大量湿柴燃烧后的烟火气,但也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药味。
这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他猛地转过身,因为动作过大,身上的甲叶发出一阵急促的撞击声。
“传我军令!”他的声音不再有丝毫犹豫,反而透着一股决绝。
“全军立刻收缩防线,依托驿站,向后两翼展开,重新扎营。”
“把鹿角和拒马都给我架出去,挖三道壕沟,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战!”
副将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这道命令的含义:“大人,那咱们是攻,还是……”
“攻个屁!”张弛有些失态地爆了句粗口。
随即立刻压低了声音,那双盯着副将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给我守住!守住这口气!”
“另外,让后军备马,把辎重车调个头……若是今晚那边有动静,咱们随时准备撤回郡城!”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望楼,仿佛身后那片漫天的炊烟是什么洪水猛兽,稍慢一步就会将他连皮带骨地吞噬。
一只落单的乌鸦似乎被大营中突然爆发出的混乱动静惊扰,它扑棱着那双漆黑的翅膀,嘎哑地叫了一声,从那面绣着“张”字的帅旗顶端掠过。
而在它下方的营地里,原本整齐的军阵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士兵们像是被捅了窝的蚂蚁,忙乱地搬运着拒马,挖掘着壕沟。
那种名为“恐惧”的情绪不需要任何语言,仅仅依靠那漫天虚张声势的炊烟,就已经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