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2)
瑞德目露凶光,吓得斯嘉丽连连后退。
“米德医生,你觉得他——他会不会真疯了?”后来,斯嘉丽无助地跑去问医生。
“不会,”医生道,“但他喝酒喝得太厉害,再这样下去会送命的。斯嘉丽,他太爱那孩子。依我看,他就是想喝醉,好忘了她。小姐,我劝你还是赶紧再给他生个孩子吧。”
“啊?”斯嘉丽苦恼地离开诊所。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只要能消除瑞德眼中那种神色,将自己心中这些苦痛填平,她也乐意再生一个,几个都行。生个像瑞德那般英俊黝黑的男孩,再生个女孩。噢,再生个女孩,一个活泼漂亮、倔强又爱笑的女孩,别像埃拉那么浮躁。为什么,噢,如果上帝非要带走她的一个孩子,为何不带走埃拉?如今邦妮死了,埃拉一点都不能安慰到她。不过,瑞德似乎并不想要其他孩子。至少,虽然她现在再也不锁房门,还常常故意留缝,似是邀请他进来,可他从未进来过。如今,除了威士忌和那个邋遢粗俗的红发妓女,他仿佛对其他任何东西都没兴趣。
从前,哪怕出言嘲讽,他也会让人觉得愉快,如今却只剩尖刻激烈;从前,哪怕挤对别人,他也说得幽默风趣,如今却只剩蛮横粗野。曾经,他跟女儿相处的迷人风度赢得了很多邻居太太的好感。邦妮死后,这些体面的太太都迫切地向他表达善意,不是在街上叫住他,向他表示同情,就是隔着自家篱笆跟他说话,表示她们理解他的心情。但邦妮已死,他也没了维持礼貌的理由,于是常常粗鲁地打断她们好心好意的慰问。
但奇怪的是,被打断的太太们并不恼,反而理解,或自认为理解瑞德。黄昏时,瑞德骑马回家,醉得几乎坐不稳马鞍,见谁跟自己说话都怒目而视,太太们却只感叹一声“可怜的人”,然后对他加倍温和友善。她们为他难过,因为他心碎地骑马回家,从斯嘉丽那儿也得不到安慰。
人人都知道斯嘉丽有多冷酷无情。从表面上看,斯嘉丽似乎已经从邦妮的死恢复过来。人人对此惊骇不已,却既未意识到,也不关心她需要费多大努力才能表现得这般若无其事。瑞德得到了全城人最温柔的同情,他既不明白,也不在乎;斯嘉丽遭全城人厌恶,但这次她却很想得到老朋友们的同情。
如今,除了佩蒂姑妈、玫兰妮和阿希礼,家中再无老朋友登门。只有一些新朋友坐在他们闪亮的马车里,急迫地向她表达同情,等不及用其他新朋友的闲话来转移她的注意力。然而,斯嘉丽对那些人压根不感兴趣。所有“新朋友”都是外地人,无一例外!她们现在不了解她,也永远不可能了解她。如今,斯嘉丽的确安稳又奢华地住在桃树街的大房子里,可她之前的生活怎么样,她们一无所知。那些人如今都穿挺括的锦缎,坐骏马拉的维多利亚马车,同样不愿谈论自己过去的生活。她们不知道斯嘉丽如何拼搏奋斗、忍饥挨饿,才有了如今的华丽大宅、漂亮衣裳、各色银器和豪华宴会。她们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些天晓得从哪儿来的人仿佛一直浮于表面,既没有关于战争、饥饿和奋斗的共同回忆,也没有扎在同一片红土地的根。
如今,斯嘉丽孤独极了,真想跟梅贝尔、范妮、埃尔辛太太、怀廷太太,甚至那个厉害的老斗士——梅里韦瑟太太一起消磨午后时光。不然跟邦内尔太太,或从前任何一个老友、老邻居待着都行。因为她们能理解她。她们知道战争、恐惧和大火;她们见过亲人早早离世;她们尝过饥饿的滋味,也曾衣衫褴褛、穷困潦倒。而如今,她们也都在废墟上重建家业。
当年在舍曼大军入侵前的疯狂大逃亡中,梅贝尔也埋葬过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果能跟她坐下来聊聊,也是一种安慰。斯嘉丽知道,军事管制下的那段黑暗日子里,范妮和她都失去了丈夫。如果能跟范妮待在一起,她也会觉得安慰。亚特兰大陷落那天,她还记得埃尔辛太太焦急地挥鞭驾马,赶车穿过五角广场,结果车上抢来的军用物资掉了一地。如果跟埃尔辛太太一起回忆这段往事,她俩准会觉得又惨又好笑。如果跟梅里韦瑟太太争着讲述往事,肯定也很有趣。如今,老太太的面包店蒸蒸日上,她常常快活地说:“你还记得刚投降那会儿有多惨吗?我们连上哪儿能弄到双新鞋都不知道。看看现在的日子!”
没错,如果能跟她们待在一起,肯定很快乐。现在斯嘉丽才明白,为何两个前邦联士兵一碰面,就会那般有滋有味、骄傲又怀念地谈起战争。那些岁月虽让他们的心备受煎熬,但他们终究挺过来了。他们都是老兵。她也是。然而,她没有可以一同回忆往日战斗的密友。噢,若能重新跟有共同经历、共同伤痛的自己人相聚,那该多好!对一个人来说,这些战友是生命中多么重要的一部分啊!
但不知怎的,这些人都已悄然离去。斯嘉丽明白,一切都得怪自己。从前她一直不在乎,直到现在才幡然醒悟。现在,邦妮死了。她孤独又害怕,望向闪亮的餐桌对面,却只能瞧见一个黝黑、迟钝、日渐颓废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