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无情(2/2)
“你们都下去吧。”初棠疲惫至极,“莲生,你留下。”
很快殿里就剩了我们两个人,她递给我一份奏折,我急忙后退,直道不敢,国家大事非我这种地位的下人能看的。
初棠用手抵着额角,沉沉道:“看。”
我只得接过,浏览一遍,便抖如筛糠。
奏折上写,近日京畿有传言,说初棠公主血统不正,非大乾正统皇室之人,请陛下示下。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这种流言看似荒诞,却会将初棠推入万劫不复之地。一旦失却了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她曾经打压过的人,将会把她反扑到渣都不剩。
我用惊恐慌乱的眼神望着她,她压抑着怒火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平静,告诉我:“我的人去查谣言的源头,最先放出这话的,是梅听雨!”
说到他的名字时,初棠猛然又将我刚理好的奏折甩落一地。
不管多少次,只要一想到是梅听雨害她,她就怒不可遏:“为什么?!我只不过是爱他而已!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对我?!”
她取下墙上挂的鞭子,鞭梢带着风声朝我身上呼啸而来。她不停地问我为什么,同时一鞭一鞭,将我抽得皮开肉绽。她将爱给予梅听雨,却得不到应有的回应,便将恨转嫁到作为替代品的我身上。
我哭了,却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初棠。她这样的天之骄女,本应有无数男子折腰,梅听雨却令她这样难过。
深夜,我不顾身上的伤痛,连夜出宫去了梨园。
月光如洗,梅听雨坐在戏台正对面第一排中间的位子上,手打着拍子,我来了,他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说:“你知道吗?灵飞第一次见我,就是坐在这里,当时我唱的是一出《惜花》,才子佳人的戏,她说她最喜欢听这出了,因为这出戏是大圆满的结局,两个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我没有打断他,他继续说:“可现在呢?灵飞家破人亡,我不能再站上戏台,我们又做错了什么?我知道灵飞在她的魔掌之中受尽折磨,我只能想出这样的法子,迫她放了我的灵飞。”
我闭上眼,我像影子一样跟在初棠身边两年,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如果梅听雨真的这样去要挟她,恐怕得到的只有刘灵飞的尸体。
“我帮你救出刘小姐……”夜风瑟瑟,我对他说,“作为交换,不管用什么方法,请你将流言抹去,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五、千里行
雷雨的夜,我坐在脚踏上,看着初棠熟睡的面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她是真的好看,美到夺去了我全副心神。即便她欺我、伤我,我还是想要爱她、护她。对我来说,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我将刘灵飞化装成普通宫女的样子,乘夜冒雨驾马车送她从西重门离开。西重门外有一处瓮城,梅听雨就等在瓮城外。
然而最后一道关卡,初棠的令牌不好用了,我焦急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身后的城门却缓缓关上了,我们被关在了瓮城里。
城楼上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隔着重重雨幕,我依然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初棠。
毫无疑问,我们被抓了回去。
初棠坐在椅子上,神色苍茫,动了动唇:“莲生,没想到连你也背叛了我。”
我全身湿透,发梢上的水滴进绒毯里,过了许久,我才抬起头,向她说明了一切。
她静静地听完,笑了:“这么说,你擅自替我做决定,是为了我好?”
她站起身,一鞭子狠狠抽到我身上。
新旧伤痕叠加,我不禁瑟缩了一下,道:“仆不敢。”
“你做都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的?本宫的事情,什么时候需要你插手了?你这样多管闲事,究竟为了什么?”
她每问一句,便抽我一鞭,直到她用鞭尾抬起我的下颌,逼迫我看着她的双眼,朱唇轻启:“还是说,你对本宫有什么非分之想?”
我在她的眼里,清楚地看到了我心事被揭开那一瞬的慌乱无措。我害怕她会觉得被我喜欢是肮脏的事,我狼狈不堪地第一次反抗她,将她推开,侧过头去,说:“仆不敢。”
初棠拍拍我的脸颊,轻笑了一声。我不敢想她眼中会是何等讥讽或不屑的光,可在我的余光中,她竟是一脸落寞,垂眼不知在想什么,然后慢慢摇了摇头:“莲生,你真是个胆小鬼。”
我没有反驳她,她说得没错,我爱她,却不敢宣之于口。这样懦弱的我,不是胆小鬼是什么呢?
养伤期间,我突然被抓去了宦官所。一群人按住我,另外一群人褪去我的衣衫,然后匆匆离开。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当初进宫没有经由宦官所,而是初棠特许进宫伺候的,是以我根本没有净身,现下要验,难道是初棠那边出了什么事情?
但初棠不在寝殿里,一连三天都没有回来。
我茫然地站在庭院里,她不回来,能去哪里呢?
我向小太监打听,他们都连连摇头说不知道。
直到三天后的清晨,初棠坐着软轿回来,我想她想得心急如焚,奔过去跪趴在地上,等着她落脚,她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莲生,起来吧。”
她的声音很轻,惊破了我的心湖,我从未听见过她用这种语调说话,语气平静如水。如果不是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我绝不相信这话出自她口。
我抬起头,她已从另一边下轿,唤我进殿说话。
门刚关上,我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道:“殿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仆这就去宦官所净身,所有的过错都让仆来承担吧!”
初棠摇摇头,说:“莲生,我就要去北戎和亲了,你也将去别处当差,咱们主仆二人就要散了。”
殿里龙脑香气无声升腾,我呆呆地张着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初棠从小是被当作女帝来培养的,已故的曲妃有孕时,国师曾言国运系于此婴之身,是以她被视作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这样的她,怎么会去和亲呢?
况且北戎人都是蛮子,各部落斗争不断,父妻子继,混乱无比,初棠养尊处优,又怎么受得了?
而我也不愿去别处,我只愿守在初棠身边,哪怕当一辈子的赝品也可以。
“殿下,仆愿和您一同前往北戎!”我望着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她仿若已看淡尘世,对我说:“莲生,我累了,我不想再看到梅听雨,也不想再看到你这张脸,懂了吗?”
我的身体晃了晃,浪潮般的心痛袭来,但我仍旧坚持道:“如此,那请允许仆走得远远的,殿下万不可去和亲!”
说着,我就听见外面有搬东西的声音,跑出去一看,宫人们来来往往,将初棠宫里的物件摆上车子,这是装嫁妆的意思。我阻止了两个搬花瓶的小宫女,另八个挪梨花木柜子的小太监就从我身边路过了。拦来阻去,我像个傻瓜一样,最后一事无成。
六、旧事知
初棠初八动身,而我初五就接到了调令,勒令我即刻动身,不得耽搁。
我去向她辞行,日光倾城,海棠盛开如火,她一袭绿罗裙,挽了烟袖,执着花浇流连芳华丛中,如我初见她时的模样。
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莲生……”我转身正要离开时,被她唤住,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善自珍重。”
“是。”我黯然道,不敢回头。
梅听雨的所作所为使她放弃了他,这是好事,我想,从此以后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时光那么长,总会有一个与她般配且相爱的人出现,陪她白首无忧。
只不过那个人不会是我而已。
我踏上了南下的路途,到达时夏天已经来临。南都潮湿闷热,我任了个闲职,整日去郊野那一片虞美人花海中坐着。时光悠悠,远方已经很久没有初棠的消息传来。
倒是皇帝驾崩,举国大丧,我不知道是谁成了新皇,一切已经与我无关。
一日,花海里突然来了个老丈,他一边欣赏景色,一边朝我的方向走来,我总觉得他有些面善。
他端详我几眼,突然问:“你是初棠公主身边的莲生吗?”
他一开口,声音尖细,我突然想起来,他是先帝身边的贴身大太监齐德。乾朝传统,皇帝驾崩后老太监若要养老,都是来南都。
我点头称是,他感叹道:“原来公主把你安排到这里来了。”
我听他言语间似是对初棠当年的决定甚是了解,便向他请教。
他犹豫了一会儿,道?:“罢了,左右先帝也去了,公主也嫁了,这桩秘事便说与你知晓吧。”
初棠失踪的那三天是在先帝的天极殿,当时齐德也在场,他目睹了一切,此时向我娓娓道来,我听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梅听雨当年散布了污蔑初棠出身的流言,所有人都以为是无稽之谈,却偏偏勾起了先帝的一些回忆。
曲妃生产时,先帝忙于政事无法分身,等赶去时婴孩已呱呱坠地。时值早春,夜里的天还寒,殿中便生了许多炭火,曲妃耗力过多沉睡着,先帝便接过婴孩亲热,后来想起,他抱着的孩子连带襁褓都是带着寒意的,定不是一直放在殿中的。
他疑心起,便叫人去查,果然查出了初棠并非曲妃亲生。原来先皇后忌惮国师的预言,从宫外安排孩子换了进来,曲妃的孩子已经不知所终。
是以初棠真的并非先帝亲生的公主,恰逢那时北戎来使者请求和亲,先帝便想着保留初棠的公主身份,派她去和亲,让她利用从小学习的计谋和手段削弱北戎的力量。
而北戎那样的茹毛饮血之地,初棠不愿前去,与先帝大吵一架,还要寻死自尽。她若是死了,先帝便要牺牲亲生女儿,这是他不愿见到的。
所以他揪住了初棠的错处—我,进宫伺候却未净身,有秽乱宫闱的嫌疑,要下令将我乱棍打死。
提到我时,初棠如遭雷击,终于跪下服软,求着先皇饶我一命,她愿意去和亲。
“老朽可以说是看着初棠公主长大的,印象中从未见过她哭着服软求饶,想不到她会为了你做到这样的地步。老朽曾经问过她,她说:‘我死了不要紧,可我不能连累莲生,我已经欠他太多,他的情意,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原来,原来我的心意,她早已清楚知晓。
微风拂过,日光耀眼,可天地之间为何模糊一片?
初棠,我只是你的一条狗,可以替你咬人,替你看家,听你的每一个命令,你不高兴了,可以打我骂我,唯独不需要的就是觉得亏欠我。我心甘情愿为你生,为你死,你并没有亏欠我什么啊!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公署,听到同僚们在议论,北戎各部落间又开战了,其中就包括初棠嫁过去的那个部落。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买了一匹马,一路往北飞奔而去。我要去见她,我再也不要离开她。
七、春归谢
北戎战火遍地,我换了当地的服饰,伪装成不起眼的流民,四处寻找初棠。
初棠所在的部落早已被打败,我费了一番功夫才打听到了她的下落,原来她被掳去了另外一个强大的部落。我费尽心思混了进去,草原上数百个大帐,我不能找人打听,只能挨个帐篷寻过去。
一群醉醺醺的男人高声唱着歌从一座帐中走出,我在南都时曾看过几本北戎语的书籍,略懂一些,遂听到他们口中说“中原女人”的字眼,心猛然一跳。
待他们走远了,我悄悄钻进帐内,深色的驼绒毯上倒着一个纤弱的身影,我只一眼就认出那就是初棠。她仿佛累极了,睡得也不安稳,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我凑过去听,她呢喃的是?:“莲生……莲生……”
我连忙将她翻过身来,唤她:“殿下!殿下!”
她缓缓睁开眼,见到我的脸时有一瞬的惊喜,而后猛然将我推开:“你走!你走啊!”
“我不走!”我握住她的肩膀,直直凝视着她的眼睛,“殿下,我任莲生喜欢殿下,从见到您的第一眼开始,我的心就已经属于您了。您叫我到您身边伺候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南都有一片虞美人花海,您愿意跟我去看吗?”
初棠听了我的话,露出向往的神色,她动了动唇?:“我愿意……可我命不久矣……”
我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我只知道,不管是中毒抑或是受伤,我都有时间从老天爷手中将她抢回来。我会为她求医寻药,跪神拜佛,绝不放弃。
我直接扯了一匹正在吃草的马,将初棠抱在身前,夺路而逃。很快有蛮子反应过来,骑马追了上来。
马儿驮着两人本就吃力,长途奔波后更是不堪重负,越过草原上的额纳大河时,马蹄打滑,歪倒了下去,我和初棠摔进了水里。
我拉着初棠的手,努力想将她抱进怀里,可河水太深,水流速又快,人在其中几乎身不由己。
初棠在水中沉沉浮浮,断断续续地对我说:“我给了梅听雨和刘灵飞自由……我做得对吗?”
我心急如焚,用尽全力拉她,耳朵里进了水,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胡乱地回答:“对!对!”
初棠很欣慰,我看到前方有一块巨石,对她喊:“要撞上石头了!往旁边游!”这样的情况下,一旦撞上,她就会五脏六腑破裂而死。
她回头也看到了。她在我的下游,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一拉我,将我抱在了怀里,以身为盾,被急速的水流冲着,撞上了那块巨石。
我们倚着那块巨石停了下来,初棠轻轻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抱着她,如同那年冬岁她醉倒在我的怀里。我忍不住语无伦次地低声呢喃,泪水落在她的发上。
远方传来北戎苍凉的歌谣声,我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我只知道,曾在我眼底盛放的虞美人,在往后的时光里,再也不会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