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2)
顾星河也后悔了,干吗要跟她讲这些啊,她懂什么?
“你刚才也就用了六七秒吧,加把劲超过人家呀。”
“说得轻巧。”
“是啊。”鹿央耸耸肩,“说得轻巧,做起来难。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人总要有梦想嘛,不然跟汪星人有啥区别,啊对不起,忘记你本来就是萨摩耶了。”
顾星河懒得再理她。
沉默悄无声息地降临,空气里却没有尴尬的因子。
鹿央不知何时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出神,明晃晃的灯光下,她洁白的侧脸显得格外恬静。
平时的鹿央老是把笑容挂在脸上,单独跟顾星河在一起时虽然会卸次看到鹿央安静时的模样,他惊讶地发现,女孩的嘴角竟然是微微向下的,看上去是那么的忧伤,让人想到凋零的白色樱花。
激动的欢呼声从操场那边传来,五彩缤纷的光亮投进鹿央的眼眸中,泛着生动的光泽,同时也照亮了她眼底的孤独。
女孩的眼神勾起了顾星河的回忆:四岁那年的六一儿童节,刘奶奶带他去游乐园,那是他第一次去游乐园。他呆呆地看着那架张灯结彩的旋转木马,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孩穿着新衣服,拿着棒棒糖,骑在木马上转啊转,一边转一边笑。很奇怪,那一刻顾星河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不知所措。
时隔多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有一点难过,有一点不甘,还有一点想要抓住什么、保护什么的冲动。
“哇!”鹿央忽然兴奋地喊起来,“到咱们班的节目了!这首歌是我选的,我把《夜空中最亮的星》改编成了大合唱,厉害吧!”
“听不清。”顾星河不想泼冷水,但他们跟操场隔得太远了。
“真烦,什么破音响啊。”鹿央有点失望,旋即眼中又恢复了神采,“对了,我之前用手机录过练习版。”
女孩拿出iPhone 5S,插上耳机:“头过来一点。”
“不用了。”
“快点!不然没法跟晚会同步了。”
“无所谓,反正我也……”
女孩单脚跳起来,冒冒失失地撞向顾星河,把另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音乐响起的一瞬间,世界反而安静了。
顾星河低头,女孩正对着他笑。
有人推开教室门,顾星河猛地抬头,眼中的期待立刻变为冰冷的厌恶。
“顾星河?!”班长十分吃惊,“你没去衡山啊?”
眼下没人,张驰一改往常的假正经,吊儿郎当地走过来:“哈,也是。你这种大少爷怎么会去衡山那种破地方,八百年前就玩腻了吧?啥时候去夏威夷玩,别忘了带上我呀,让哥们也见见穿比基尼的金发美女。”
张驰成绩优异,热心有礼,尊师敬友,竞选班长的票数遥遥领先第二名,可谓深得人心。不过这些光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顾星河,他一眼就看穿了张驰:一个虚伪又傲慢的势利小人。
张驰对此也心知肚明,单独面对顾星河时从不掩饰,似乎认准了顾星河跟自己是同一类人,绝不会拆穿他。
顾星河确实没有拆穿他,因为不想惹麻烦。张驰这个人精明又狡诈,得罪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到时候自己的事情肯定藏不住。
“你不是也没去?”不搭几句话,这烦人的家伙是不会走的。
“我有病啊,没事找罪受?”张驰夸张地摊开双手,“况且我爸妈都没时间,只有鹿央那个傻子,居然一个人去了。”
“一个人?”顾星河抬高了声音,“她不是……有家长陪同吗?”
“哪有啊,一个人!”张驰很笃定,“衡山不坐缆车的话要四个小时才能到!而且这次学校要在山顶露营,而帐篷要在山脚下才能租到!也就是说每个同学至少要负重二十公斤爬上去,有家长陪同的还能轮流分担,没家长的全程一个人背,不累死才怪!嘁,还真当自己小公主、万人迷呢,干什么都不能缺席,其实谁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张驰说着说着便更来劲了:“哎,说到鹿央,我刚听到一个劲爆八卦,你绝对感兴趣!她爸在外面养小三这事千真万确,上星期有人在美美百货撞见了!这小三我认识,你也认识,你猜猜是谁!喂,喂,你听我讲完啊,你别走啊……”
顾星河冲出了教室。
下楼的时候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很快就跑了起来。
原来鹿央问他去不去衡山不是想嘲笑他,而是在向他发出结伴的邀请;原来去年元旦节那晚鹿央的眼神,也不是他自作多情的错觉;原来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洒脱,她其实也很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害怕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意,所以才会戴上面具,强打起精神,努力融入这个看似热闹却离自己很远的世界。
真傻啊。
顾星河冲出校门口,第一件事就是从书包里找出手机,给班主任打电话。学校里没人知道,顾星河其实是用手机的,是一款黑色的诺基亚5320。这款曾经在2008年火爆到不行的低端智能机,应该算是诺基亚帝国最后的辉煌了。那之后,真正的智能手机崛起,这个板砖一样的黑色方块也成了“过气”“老土”“乡下人”的代名词。
顾星河上初中后,三叔刚好换上iPhone 4,本来他打算给顾星河也买一部,小孩子嘛,哪个没点虚荣心,上不起最好的学校,穿不起最贵的衣服,还不能用部最好的手机吗?结果这个提议遭到三婶的激烈反对,她坚持认为不能给小孩用好手机,否则整天玩手游只会耽误学习。最后,顾星河便用上了从三叔手中淘汰下来的诺基亚5320,一用就是好几年。
上高中后,顾星河把它藏在书包里,平时都关机。一开始,也有不少同学问顾星河要手机号和微信,顾星河直接说自己不用手机,大家碰了壁,也不再自讨没趣。
电话很快接通,顾星河立刻表明身份。
“有事吗?”班主任声音急促,应该在忙着维护现场纪律。
“老师,我想去衡山,现在报名还来得及吗?”
“你这孩子,早干吗去了?”班主任语气不满,“我问一下。”
不一会儿班主任重新拿起电话:“车上还有个空座位,但车马上要开了,不会等你一个人,你能赶过来就来,赶不上就算了。”
“好。”
顾星河挂了电话,冲到路边的一台自动取款机前,从裤袋掏出一张信用卡。说起来也是他运气好,三婶每个月都会让三叔帮忙还信用卡,昨天三叔忙,就让他帮忙去缴下费。今天早上他走得急,忘记把卡还给三婶了。
提款机噌噌噌地清点着数目,吐出一小叠钞票。顾星河心急如焚,都没时间点钱,一把抽出钞票,收回信用卡就走。
马路对面正好停着一辆出租车,行人道的绿灯闪烁,顾星河刚冲上斑马线,眼睛就被一道强光闪到,仿佛有人正站在太阳底下拿着小镜子照他。
他本能地挡住眼睛,闪光倏地消失了。与此同时,胸口的胎记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顾星河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飞快地退回到路边。
马路上,一辆凯迪拉克正高速开过来!它完全失控,越来越快,最后以至少一百二十码的自杀式速度撞向正在等红灯的本田,撞上之后却并没有停下,强大的惯性推着本田继续往前冲。
“砰砰砰砰!”
四辆汽车连环追尾,最后被撞到的是一辆严重超载的小型货车,后车厢里装满建材,堆在顶层的是一捆不锈钢水管,在强大的撞击之下,捆扎带断裂,十几根钢管“嗖”地飞了出去,有如一阵箭雨,丁零当啷地砸落在前方的人行道上,在地面刮出无数条醒目的凹痕。
呜呜呜呜……刺耳的鸣笛声此起彼伏。
被追尾的司机吓得够呛,幸好系着安全带才有惊无险。他们骂骂咧咧地冲下车,往身后一看,都傻眼了。
那辆肇事的凯迪拉克就没那么幸运了,车头被生生压缩在了一起,玻璃全被震碎,车主就像一颗脆弱的鸡蛋,被打碎在了一片废铁中,血肉模糊,触目惊心。众人走近一看,发现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应该是安全气囊帮他捡回了一条命。
人命关天,司机们顾不上骂人,打电话的打电话,撬车门的撬车门,路人也纷纷围上去帮忙,立刻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
没人关注顾星河。事实上,若不是那道强光的“提醒”,顾星河的风头恐怕早已胜过凯迪拉克的车主——被十几根不锈钢水管捅成马蜂窝的尸体,一般人这辈子都见不到。
顾星河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他站在原地,恍惚了好一会儿,恐惧才后知后觉地蔓延至全身,他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右手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确认胎记不再疼痛,终于放下心来。紧接着他想起了鹿央,现在可不是傻站着的时候,他赶紧绕开车祸现场,钻进了马路对面的出租车里:“司机,五一路阳光广场。”
“啊?去哪儿……”司机正盯着不远处的车祸现场,半天没回过神来。
“阳光广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