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科全书——黑屋 / 夏 笳(2/2)
“科幻嘛,何必太认真。”
“语言学也是科学啊。与其有工夫去计算外星轨道高度和飞船速度,为什么不能尊重这么基本的事实?语言又不是包在思维外面那层皮,剥开皮吃果肉就可以。如果你真的去剥,肯定会发现就像剥洋葱一样永远剥不完。没有语言就没有智能和文明,就像没有砖就造不出巴别塔一样。”
“万一外星人的交流方式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呢?”
“就算它们真的会心灵感应,也只可能在共享同一种语言的个体之间才能进行,就像摩尔斯密码一样。”
“这么说,我跟外星美女注定没办法交流了?”
“除非你好好学习怎么跟她讲话。”
“不能心电感应?”
“绝对没可能。”
“我看不一定吧。我现在脑子里想一句话,你猜猜看?”
“我才不要。”
“来嘛,猜猜看。猜错也没关系。”
“怎么可能会错?猜你太容易了。”
“真的?那你说呀。”
“你在想:‘你太能说了,做你男朋友真可怜。’”
“哈哈哈,算你厉害!”
我跟黑衣男说我要找地方抽支烟,顺便打一个电话。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提醒我车很快就到,然后把iWatch递还给我。排除了“外星人入侵”这个可能性后,他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窗外天空依旧黑漆漆的。我穿过空旷的走廊,走进洗手间把隔间门反锁上。周围寂静一片,只有洗手池里传来“滴答滴答的淌水声。
背靠住隔板,慢慢抬起手,iWatch的屏幕在微微颤抖。
真的要这样做吗?在过去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我无数次想象这个场景,却从没有一次付诸行动。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是什么给了我勇气?
指尖滑动屏幕,一直滑到最后一页,点开一个黑漆漆的图标。
欢迎来到小黑屋。
Lasciate ogne speranza, voi chtrate.
入此门者,当放弃一切希望。
确定要进入吗?是的算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点击“是的”。
你需要正确回答七个问题,才能进入小黑屋。准备好了吗?
是的算了吧
是的。
问题一: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里有两个生僻字,不好写也不好念。曾经这两个字的组合常年占据我输入法的第一位,直到后来重装了系统。
我滑动屏幕,找到那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汉字,一个一个输入。
问题二:他的生日?
他的生日在冬天,一年中最冷的日子。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赌气跑到外面,在堆着残雪的街道上漫无目标地走。夜空蓝得发黑,星星一颗一颗寂静无语。我想到一些久已忘记的人和事,就一个人唱起歌来。唱着唱着,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整张脸都包裹在帽子和围巾里,一双眼睛盯着我看。我被看得心里发毛,转身一口气跑回去,跑到门口却想起忘了带钥匙。
立在门外迟疑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敲了三下门。门应声而开,我看到他的脸,才知道他一直没睡,脸上竟然有泪痕。
问题三:他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他最好的朋友,我只见过一两次。脸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在一家报社上班,说话声音低沉浑厚。
第一次删掉他电话,内心里却期盼他主动打来。等了一个月终于熬不住,从通讯录里翻出那位朋友的电话,厚着脸皮打过去后来类似的事情又反复发生,不是我不理他,就是他不理我。连周围的朋友也习以为常。
如今我连那朋友的电话也删掉了,唯有名字却还记得。
问题四:他为你写过什么?
他为我写过几首诗。在其中一首诗中,他写道:
当我躺着的时候,
千军万马踏过。
你来让它们灰飞烟灭;
当我走着的时候,枝丫遮天蔽日。
你来变成一束光,穿过整个山谷。
问题五:你为他写过什么?
我为他写过几封信。在其中一封信中,我写道:
Whatever you never own it forever.(无论如何,你不能总是拥有它。)
问题六:你们说的第一句话?
第一次说话,是在许多年前的一次万圣节化装晚会上。
晚会主题是扮演经典电影中的角色,我别出心裁,把自己打扮成《2001太空漫游》里的黑色巨石。整个晚会上,玛丽莲·梦露与福尔摩斯们翩翩起舞,诉说着绵绵情话。只有我独自躲在厚纸板做成的方壳子里面一声不吭。
没有空气,没有声音,没有光。密不透风的黑暗让人窒闷。
突然间,外面传来三下叩击声。
“咚咚咚。”
“有人吗?”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回答。按照电影逻辑,黑色巨石应该永远保持沉默。
“咚咚咚。”
“咚咚咚。”
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把硬纸壳推开一道缝,看到一张白净的脸,脸上没有化妆。他穿一件普普通通的格子衬衣,看不出扮演什么角色。
“你是谁?”我问。
“我是一个银河系漫游者。”他一边说,一边向我举起手中雪白的毛巾。
问题七:你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仔细回想,却想不起来了。
也许是一句伤人的话,也许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再见”。语言可以让陌生人相爱,也可以让爱人永不相见。
某年某月某一日开始,我们的世界一分为二,彼此语言不通音讯全无,仿佛相隔亿万光年,仿佛掉入不同次元。也许那之后还发过短信,打过电话,却再没有一句回音。如今短信和电话通通都删掉了,谁知道哪一句才是最后一句?
隔着最后一道锁,我打不开那扇门。就算打开门,就算找回他的电话号码,我又真有勇气按下拨号键吗?无数个深夜,我总在梦中寻找那个丢失的号码,在废墟间、在森林里、在大海深处在地下迷宫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一个数字按下,却只听见电话那一边长久的忙音,仿佛从开天辟地之初一直响到宇宙末日。
“嘟—嘟—嘟—”
我会猛然间惊醒。我会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独自坐在灯光里等待黎明。
是我不敢跟他说话;是我害怕他的沉默会让自己痛苦;是我删去与他有关的一切,藏起他的电话号码,设下自己也无法解开的一道道门锁;是我把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黑屋中。
想要放声大叫。想挥拳打穿四面八方的墙。想亲吻陌生人的脸,亲吻他们的欢笑和泪水、伤痕与皱纹。想一个人远远逃开,躲到宇宙尽头,躲到黑洞里,从此与世隔绝。
水龙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窗外天光正一点一点亮起来。时间不多了。
不说了,我好累。
不对哦,还有两次机会。
对不起。
不对哦,还有一次机会。
让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不对哦,很遗憾。
这已经是第三次开门失败了。
小黑屋将自动销毁其中的信息。
Goodbye,and good ck.
我推开门,走进黑漆漆的货箱。小海豹们安静下来,一个个扭过头,睁大玻璃珠般的眼睛盯着我看。是的,小海豹要比任何一种牙尖爪利的动物看上去乖巧得多,但我依旧感觉到汗从脖子后面冒出来。
我张开双手,掌心向上,表示没有藏武器,就像当年第一次做田野调查时一样。随即我想到,在小海豹的语言体系里,这个姿势也许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机器人必须保护自身安全。
小海豹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规则。对于我,对于人类而言,那都将会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So high, so low, so any thgs to know.(永远有那么多新鲜事要学习。)
“你好。”
我用自己最熟悉的母语跟它们打招呼,然后耐心等待。
离我最近的一只小海豹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前爪,放在我摊开的掌心里。它张大嘴,露出细小的牙,发出一声悠长浑圆的声响像是打了个哈欠。
我尽自己所能模仿它的神态和声音。这是它们说你好的方式吗?或者仅仅是个哈欠而已?无论怎样,就这样开始似乎并不坏。
“让我们说说话。”我轻声低语,“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