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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哆啦A梦 / 阿 缺(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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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露被吓得像受惊的兔子,眼圈顿时红了,紧紧抓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后悔,便由她拉着袖子,慢慢走在河边,穿过坟茔,回到稻场。夕阳垂在天边,金色余晖铺满整个村庄,尤其是河面,一片片的金鳞泛动着。

我们正要走出稻场,突然“吱呀”一声,那间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的门被打开了,一个脸色阴沉的老女人走了出来,看着我们。她脸上生满了皱纹和雀斑,看上去五十多岁,但那目光却像是在寒冰中被冻住了几千年一样,只一眼便让我遍体生寒。

我赶紧拉着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感到一阵发毛。

后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了这种眼神。

办完年货已经十一点半了。风大得有点邪门,我把包裹放在脚边,哆嗦起来,瞪着灰色的天。

赵叔慢吞吞地从药店里出来,把几盒药扔到车上,嘴里骂骂咧咧。我低头扫了一眼,都是些风湿药或肠溶片,就问:“赵叔,给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里!是那个姓陈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纪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给她买药。”赵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烟来。

“姓陈的?”我心里一动。

赵叔又喷一口烟,说:“就是陈老师啊,我记得小学时还教过你吧。”

我沉默了。那双噩梦中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往后缩了缩身子。

十二点时,人就来齐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绕到了稻场边。我看到满地都是枯黄的细草,冬风凛冽,草在风中簌簌发抖。一座一座的坟头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过的碑石很整齐,大多数无人打理,草木乱生,一派萧索。

而坟山与稻场的中间,那间屋子依然突兀地立着。它比我记忆中更破旧,原本由红砖垒砌的墙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屋顶瓦片没了几块,有些地方是用稻草盖住的。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赵叔把车开到路边,并不下车,喊了声“药来了”,然后抓起那几盒药扔在屋门口,就准备开车离开。

我疑惑道:“这就走了?”

“不然还怎么?”赵叔头都没回,踩着生锈的离合,“这屋子晦气得很,难道我还要进去?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坟边,也不知在干什么。上次县里有个开烟厂的老板来买这块地,想给家里修祖坟,开价十多万啊,多少人眼红!结果这姓陈的,怎么都不卖,人家过来劝,连门都不让人进—嘿,你跳下去干吗?”

我在地上站稳,冲赵叔喊:“帮我把年货带到家。”然后转身,走到破屋子前。风吹得屋顶的稻草上下拍打,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一点人声,似乎屋子里面比外面还荒凉。

<!--PAGE 10-->我把药捡起来,叫了声,没人应,就推开了那扇已经朽坏的木门。这门发出“吱呀吱呀”声,令人牙酸。我走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屋里很暗,摆设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干净整齐。最里面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只露出头,但依然看得出满头白发,眼角的皱纹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浅,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准备说话,她却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暗处模糊不定。她说:“胡舟,是你吗?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点儿。胡舟,你长大了。”

我一下子颤抖起来,药盒掉在地上。

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团被岁月揉得发霉又褶皱的抹布。我厌恶这个女人,无数次想象怎么报复她,现在进门来送药,也存了想看看她过得多么惨的心。但看了一眼这样的老态,看到岁月擅自将她摧毁,我只感到一种荒诞和无力。

她挣扎着坐起来,冲我笑笑。

“你还记得我?”我把药盒捡起来,放在床头柜上。她扫了一眼,又继续看着我:“我怎么会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里最深的学生,而且,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诧异,随即醒悟过来,跺了跺脚下的地板,“你是说这里面吗?”

她却没有说话了,重新躺下,似乎刚才这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屋子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从窗子外渗进来的风掠起了她花白杂乱的头发。

小学建在村口,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都来上学,曾经非常热闹,一个年级一百多人,分三四个班。但在我上到六年级那一年,一股去广东打工的风气突然刮起来了。大人去车间,一天能挣一百二十块钱,小孩悄悄地在黑屋子里穿线,每天也有三十块。这比在土里刨食要好多了。广东的厂家甚至派了车,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带着孩子上车去往远方打工。村子就被这么一车一车地拉空了。

那时,一个在小学教书的老师守在村口,拦着每一个带着孩子上车的大人,说:“你自己去就去吧,别把孩子带走了!孩子要读书,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读书,以后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大人们都很不耐烦,推开老师。老师又紧紧攥住他们的衣袖,近乎固执地说:“别把孩子带走,孩子是未来,要读书。”

“读书能挣钱吗?”大人们反问,这让老师无法回答。于是,大人们把衣袖从老师手中抽出来,牵着孩子的手,上了车。孩子们低着头,不敢看老师。

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后,开学不到两个月,六年级的学生就从一百多个减少到了三十多个,老师也跑了很多。于是,原本的三个班合并成了一个班,由三个老师来教。教政治课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儿,每天干完农活儿来教室,给我们把课本念一遍,然后匆匆回去种菜;教语文课的是个年轻人,经常因为打牌忘了来上课,或者正上课时有人叫他去茶馆,他就放下课本跑了出去。

<!--PAGE 11-->其余科目都是让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教,姓陈,独居,据说,就是她站在村口去拦上车人的。

第一次看到陈老师,我就心里一寒—暑假里,她站在坟场上看着我的阴沉眼神让我无比难忘。但这种害怕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唐露也和我到一个班上了。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胆怯孤单的小姑娘,之前的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列,现在唯一成绩比她好的男生已经到广东的某个地下黑屋子里去穿线了。所以她现在是年级第一,被陈老师安排在第一排坐着,与我隔着大半间教室。

下了第一节课,我就跑到教室前面,但靠近她时又慢下来了。一种属于那个年纪的特有羞涩蒙上心头,明明没有人注意我,我却觉得自己处于所有异样目光的中心。

她一直埋头做题,没有抬头,我慢吞吞地从她身边走过,也沉默着。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做题了。

两个月没怎么说话,暑假形影相随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许她也忘了吧。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刘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边坐,高兴得连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课看着唐露傻笑。陈老师揪了几次他的耳朵,都没用,只能皱着眉把他换走了。还有一向以欺负人为乐趣的张胖子,看到唐露和几个女生在操场上跳格子后,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请求和她们一起玩,还让唐露辅导他。唐露细声细气地告诉张胖子跳格子的要诀,他边听边点头,俨然好学生模样。陈老师看到后把他赶开,说:“怎么不见你把这股认真的劲儿放在学习上!”

陈老师对唐露严加保护,导致没人有可乘之机。除了唐露,我们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学无术,都游手好闲,都是愚昧父辈的延续,都注定了要在这村庄里度过一辈子。

她严格按照成绩排座位,成绩差的都坐到了后面。杨瘸子提着两刀肉去陈老师家,希望她把杨方伟安排到前面坐,结果被陈老师轰了出去。第二天,她专门点杨方伟回答问题,杨方伟回答不出,于是,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轻蔑地说:“回去告诉你爸爸,拉不出屎来就别想占茅坑。”这句话一出,令我们哄堂大笑,杨方伟在笑声中脸红得如在滴血。

陈老师一度对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经把我叫到办公室,劝我好好学习,但当她知道我只对语文有兴趣,对数学课、自然课全然无感之后,非常惊异:“为什么你会对语文感兴趣呢?这是最没有用处的学问啊!真正可以拿来改变世界的,是科学,是对量子领域的了解,是对空间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几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么出息!”

她还说了一些什么,但那些词我都没听说过,只能低着头。她见我不开窍,叹了口气,就把我轰走了。

<!--PAGE 12-->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陈老师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个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样稚拙。我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丢失在河面上的木船跟这个很像,连船篷的形状和上面的刻痕都一模一样,但仔细看又不对,因为眼前这个木船失光落彩,有些地方还腐朽了,像是已经摆放了七八年的样子,而我的木船沉进水里还不到两个月。

“怎么还不走?”陈老师埋头批改作业,笔尖在本子上拖曳出一个个钩和叉。

我指着小木船,问:“陈老师,这个船……”

陈老师抬起头,眼睛眯了一下,说:“怎么了?”

“您放这里多久了啊?”

“十多年了吧。”

我“哦”了一声,就准备低头出去,陈老师叫住了我,问:“你知道这个船吗?”这时上课铃响了,我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后来,我成绩越来越跟不上,而且整天和杨方伟他们一起玩,上课丢字条,下课到学校后面的橘林偷橘子。陈老师也就把我归在了他们一类,平常视而不见,闹得凶了就抓住我们,要么罚站,要么用藤条来打。我们都对她恨得牙痒痒。

我跟唐露也一直没有说过话,一间小小的教室里隔开了太远的距离。我继续跟我的小伙伴们玩耍,座位越来越靠后,直至倒数第一排。

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五道算术题,让我们上去写答案,算不出来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个人没有一个答对,她气得嘴唇发抖,竹板都打断了一根。张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们在r>“胡舟,杨方伟,彭浩,‘刘鼻涕’,张麻,你们五个上来,要是写不出,我把你们手打断!”陈老师直接指着最后一排,想了想,然后说,“算了,张麻你回去,唐露上来。我让你们看看,这题目是有人能做出来的。”

我们愁眉苦脸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上讲台。张麻则拍着心口,一脸庆幸,冲我们做鬼脸。

这是五道应用题,唐露做第四题,我做最后一题,她的左边还站了一个流着鼻涕的“刘鼻涕”。

我至今记得这道题目:小明看一本故事书,第一天看了全书的九分之一,第二天看了二十四页,两天看了的页数与剩下页数的比是一比四,这本书共有多少页?我站在黑板前,对着这些文字苦思冥想,脑子里却始终是一团糨糊。

陈老师提着竹板,站在我身后,令我背上生寒。我举着粉笔停在黑板前,却久久不能下笔,大腿开始发抖。

其他人也都不会做,只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解题步骤。我瞥见了她认真做题的样子。她的侧脸被从窗子透进来的光所勾染,变成了一些柔软的线条,像是初春里生出来的柳枝。这美好的侧脸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很久以后,我学习绘画时,总是习惯性地画一个人的侧脸,用简单的线条,用明显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这奇怪的习惯从何而来,原来是记忆埋下的种子,当我拿起画笔时,它就开始萌发,在画板上绽放出唐露的脸。

<!--PAGE 13-->“看什么看!”陈老师的呵斥打断了我的思绪,并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头,“好好做题,做不到就下来领打。”

我摇摇头,准备丢笔放弃,这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了轻轻的话语:“设整本书为x页。”

我一愣,唐露旁边的“刘鼻涕”也愣住了,同时侧过头看向她。唐露拿着粉笔做题,一丝不苟,嘴唇却轻不可察地颤动着:“别看我,老师会发现的。”

我俩连忙各自转回头。“刘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题目,小声说:“我这道题是求面粉和糖,没有书啊……”

“不是你,是胡舟。”

“刘鼻涕”僵了一下,两条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应过来,连忙在黑板上写了假设,又小声问:“然后呢?”

这时,陈老师在身后呵斥道:“说什么!”

顿了十几秒,唐露又小声说:“

,算出来x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了出来,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写出了答案。这个过程中,“刘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唐露,眼泪和鼻涕都快流下来了。唐露却没有理他,把粉笔放下,转身对陈老师说:“老师,我做完了。”

陈老师点点头:“完全正确。你们看,这题目一点都不难,你们四个好意思吗!过来领—咦,胡舟,你让开。”

我连忙往右挪,让陈老师看到黑板。她扫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镜,又看看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下去吧。”又指着另外三个人,“你们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从讲台走向教室后面,唐露已经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看到一缕发丝垂下,贴着她的脸颊。她的侧脸依然美丽,神情认真,似乎专注在课本上,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办完年货,小年一过,村子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茶馆里挤满了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在狭窄的砖屋里凑堆打牌。我闲得无聊,也过去打了一阵,茶馆里满是脏话、汗臭和烟味,待久了有一种眩晕感。摸牌、出牌、递钱和收钱,时间在这四个动作的重复中飞快溜走。

春节前一天,我去茶馆有些晚了,里面只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过去。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三个年轻人,有两个我是认识的,另一个比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我对面,刚坐下就掏出烟,发了一圈。我皱皱眉,没接。

“嫌次?”他自顾自点上,嘴里和鼻孔都冒出烟雾,“这位兄弟没怎么见过啊,哪家的外地亲戚?”

旁边有人接了话茬,说:“大路,你这五块钱一包的红河还好意思发给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动画片,挣大钱呢,一个月万儿八千的!”

“动画片?嘿,我媳妇以前还挺喜欢看动画片呢。”这个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烟叼在嘴边,伸手摸牌,“来来来,打牌。”

<!--PAGE 14-->打了半个多小时,我有些心烦,出了好几把臭牌。大路捡了空子,连赢几把,嘴都笑得合不拢了。他的笑让我更加心烦—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褐色牙齿,而是他的笑容里有很明显的嘲弄。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空气混浊,我有好几次呼吸都感到困难了。又输了一把后,我把钱往桌子上一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边把钱扒过去,一边说:“还这么早,没过中午呢。别扫兴啊,才输了几百。你这种大城市里的人,几百还不是肉上一根毛?来来,坐下来继续打。”

我不想理他,站起来,向外走。但这时屋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大路身旁,说:“明天就要过年了,跟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大路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烦躁的神色:“你怎么来了?没看到我在忙吗,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也是,你爸只剩下一条腿了。”大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说,“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几床被褥,擦点墙上的灰吗?你一天忙得完。我现在手气好得不得了,是在给家里挣钱呢。”

女人劝不动他,也不愿走,就站在旁边。

“你别在这里,晦气!刚刚手气好赢了,现在你一来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你还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别人。”

我的视线这才从女人的脸上收回来,讷讷地说:“那就……那就再打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认清麻将上的图案。我输得更多了,不停地拿钱,大路赢钱赢得喜笑颜开。他肯定把我当一个傻子了吧。

而这个傻子正透过烟雾窥视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头站着,垂下的头发在烟雾中有些发白。她穿着红色羽绒服,蓬松地裹住身体,衣服上有很多褶皱,随着她身体的弯曲,这些褶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巴一样紧闭着。我注意到,羽绒服的胸口处印着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是认错人了。但眼前这张侧脸,以及垂到脸颊的头发,都丝毫不差地跟记忆深处的那张脸重合着。

关于与唐露的久别重逢,我幻想过很多次,却没料到再相遇,会是在这样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鬼地方。

我的喉咙有些涩,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唐露站了一会儿,见大路实在无动于衷,便转身走了。她出茶馆的同时,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去上个厕所。”

我追到唐露身边时,她已经走了十来米远了。“唐露。”我喊出了这个久违的名字。

<!--PAGE 15-->她停下来,看着我,脸上憔悴,眼中迷惑。

“你还记得我吗?”

“没见过吧……”她犹疑地摇头。

我不死心,又问:“你还有那本画着哆啦A梦的练习册吗?”

“什么哆啦A梦?”

我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摇摇头:“没什么……”唐露看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再说话,便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风中有些微微的佝偻。

我回到茶馆,机械地打牌。周围的咒骂、碰牌和拍桌声混在一起,这些嘈杂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遥远的时候让我感到一阵空虚,近的时候让我耳膜欲裂。每个人都在喷吐烟雾,烟雾越来越浓,我连呼吸都费劲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这个乌烟瘴气的屋子,在路边弯着腰,发出一阵干呕。

自从那次黑板做题后,我和唐露就恢复到了暑假的关系,似乎这半年的隔阂已经冰消瓦解。每天放学后,她会独自走到一个路口,等我慢吞吞地赶过去,与她会合,然后一起走回去。

那时,我家里已经硝烟弥漫。我父亲跟隔壁程叔媳妇的事情被发现,程叔来我家闹了一次,母亲痛恨欲绝。争吵过后,两个大人在屋子里走动,却形同陌路。姨妈专门回乡来劝,但是没用,摸着我的头叹气。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里都是冷冷清清的,连吃饭都是在碗橱里找些剩饭菜热一热,勉强对付。

而唐露父亲酗酒的毛病更严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时候还会无缘无故打唐露。

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回家,背着书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我记得我们会说一些话,但时光久远,大多数已遗忘,也可能是那一阵子天气寒冷,声音一从嘴边出来,就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唰唰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样。

我们通常会走很久,直到把黄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笼罩村庄,灯火沿着河岸亮起来,丝带般缠绕在远处的大地上。然后,她回她家,我背着书包走向我的家。

关于我们那些遥远飘忽的对话,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们提到了哆啦A梦。她依然记得在去年夏天看到的几十集《哆啦A梦》,并且遗憾地说:“要是能继续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脸蛋在冷风中发抖,说完,还叹了口气。

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拍着胸口说:“没关系,我给你画!”

于是,在寒假来临前,我把之前辛苦攒下来的四块钱拿了出来,去买了彩笔和练习册。练习册选的不是五角钱一本的那种防近视的黄色本,而是三块钱的那种,纸很厚,纸页的边缘还有淡雅的水墨画。这种高档货,村里小卖部是没有卖的,我顶着寒风,骑车到镇上的文具店才买到。我的钱不够,死活不走,求了老板很久,最后他才卖给我。

整个寒假,我都窝在家里,认真地用彩笔画画。我幻想着一头远古的巨龙抢走了静香,大雄在哆啦A梦的帮助下,穿梭时间,回到恐龙纪元,历经千辛万苦把静香救了回来。

<!--PAGE 16-->记忆里的那个冬天特别干冷,画到后来,我的手都裂开了。但我没有停,把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倾泻到纸上,越画越起劲,到最后,仿佛不是我在画,而是笔拖着我的手在游走。那是平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创作”的乐趣。我记得最后画到大雄面对三头恐龙的血盆大口,却紧紧把静香挡在身后时,我的眼睛都湿了;而画到静香得救后,快速地吻了一下大雄的脸时,我也忍不住嘿嘿傻笑。

画完后,我在练习册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两行字:

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

献给唐露——我的静香

开学后,我把这本厚厚的练习册拿出来,打算送给唐露。但刚一拿出来,张胖子一把抢了过去,大声说:“这么厚的本子,你不会真做了寒假作业吧?”说完,就准备打开看。

平常我没少被他欺负,通常都很怕他,但当时我眼睛都充血了,一下扑了上去,扯住练习册的一边,另一手按住陈胖子的胸口。陈胖子毕竟壮硕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开了。我撞倒了一个课桌,但立刻爬起来,号叫着,又扑了过去。

陈胖子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激烈,有些吓到了,但同学们都看着,他不能把本子还给我。于是,我们扭打成一团。

我当然是吃亏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压在身下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上,按着我的胸口,然后把练习册捡起来,说:“我还非要看看里面是什么—啊!你松开!”

我咬着他的手,死活不松口,嘴里感觉到一丝腥咸。陈胖子痛得眼角迸泪,连忙把练习册丢在我脑袋旁边。我刚松开,他却又把本子抢回去,同时狠狠地打了我一拳。

这一拳让我有些蒙,陈胖子起身之后,我还站不起来。他拿着本子,扬扬得意地说:“敢跟我横!我撕了你这破本子……”他说完,却发现同学们的目光有些躲闪,连忙回头。

果然,陈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她了解事情经过后,先是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只是有点头晕,就摇摇头。然后她打了张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张胖子眼角又迸出泪来。张胖子下去后,她拿起练习册,翻了几下,看到扉页上的话后露出了嗤笑,对我说:“小小年纪,就想这个?真是跟你爸一样,臭不要脸!今天我不打你,但这个本子没收了,免得你祸害同学。”

我对陈老师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拿着练习册走出教室。我沮丧地走回座位,路过唐露身边时,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只轻轻摇头,错身而过。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过了这一天,实在不甘心整个寒假的心血就这么毁掉了。放学时,唐露照例慢吞吞地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对她快速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等我回来!”然后转身就朝学校跑。我溜进办公室,在陈老师的办公桌上搜了搜,没有练习册,想了想,又往稻场跑去。

<!--PAGE 17-->那一天,憋了整个冬季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雪,雪粒在黄昏时分稀稀拉拉地飘下来。我跑得很快,冷风夹着雪,嗖嗖地从领口灌进衣服里。我却丝毫不感觉冷,也不畏惧坟茔的阴森,直接跑到陈老师的屋子前。

我的运气很好,看到陈老师门前那把挂着的黄铜大锁,就知道陈老师回家后又出去了。我绕着她家转了一圈,大门牢锁,窗子紧闭,只有烟囱是唯一的入口。于是,我爬上屋顶,顺着烟囱进了里屋,里面很暗,我不敢开灯,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都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响了急促的鼓。我的害怕并非来源于屋子外面的坟墓,事实上,我宁愿死尸们全部从坟墓里爬出来,围着这间屋子号叫,也不想陈老师突然推门而进。我实在无法想象陈老师要是看到我偷偷跑进她家之后暴怒的样子。

我找了一遍,但没发现那本练习册,心里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当我摸到床前时,突觉脚下有些不对劲—床头前的一块木板是松动的。我轻轻一扳,木板就翘起来了。

木板的向地洞的黑暗里。

我用脚探着台阶,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我以为里面会很暗,但完全进入地下之后,反而看到了通道尽头的光。

这通道不长,只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尽头是一道门,光就是从门缝里透出来的。我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于是深吸口气,用力把门推开。橙黄色的光一下涌了出来,将我淹没。

里面空无一人,但我来不及庆幸,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以后的很多次,我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会怀疑是不是记忆欺骗了我。因为我之所见,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贫穷村庄的认知,我一度怀疑是不是我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梦里的场景侵蚀了记忆,让我混淆。

因为当时,我看到一排排机器,我叫不出名的机器。

这个地下室有二十几平方米,墙壁连同地底都由一种灰褐色的金属铸成,非常平滑。墙顶上镶满了灯,令整个房间没有黑暗的死角。整间屋子都摆满了方形仪器,红绿黄这三种颜色的灯不断闪烁,地上全是电线。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个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撑着,桌面上是一个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两臂张开那么宽。玻璃罩里什么都没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间的空气里不时闪现着蚯蚓一样的电火花,很暗,一闪即逝。

这些巨大而又精密的仪器让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我的练习册就放在桌子边缘,连忙拿起来,塞进衣服里,然后准备出去。

但是在出去之前,余光一瞥,我发现有些物件有些眼熟。果然,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几根树枝、破书包还有褪了色的瘪皮球。这些东西杂乱地摆放着,但对我来说,它们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属于我,都是在半年前的夏天,被我放在那块神秘的水面上后沉入水中消失的东西。

<!--PAGE 18-->我翻了一下,发现每个物件上都贴了纸,字条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稀可见。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三日,净重二百四十三克,来历:未知。”这是皮球上贴纸的字迹,而几根树枝上分别标记着一九八五年和一九九二年。每一个标签上的时间都相差很多。

我逐一看过这些字条,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烟囱,满身灰黑地离开了稻场。刚跑不远,我就远远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里走在坟茔与稻场之间,走进了那间神秘的屋子。

这个人影正是陈老师,我一阵侥幸,幸亏跑得及时。

我顺着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了,这些小白点从黛蓝的天幕中飘落,在我身边打着旋儿。我有点着急,害怕时间太晚,唐露已经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融化在漫天细雪的背景中。

“喏,这本书送给你。”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练习册从衣服里拿出来。我浑身都是烟囱里的灰,但没让练习册沾染一点。

“你今天跟陈胖子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吗?”唐露接过练习册,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但洋溢着笑容。

“是啊,这是我为你画的最新一集《哆啦A梦》,花了一个寒假呢!除了你,谁都不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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